飞船在在疾风骤雨之中穿行了没多久,就开始彻底解体,一片片舱壁被撕碎,一块块零件脱落。舵盘掉了、仪表盘上的齿轮四散、底盘就像是二级火箭那样整体分离,最后只剩下了座椅。
“不,还我的小美。”
“大东,不要走,快回来。”
“我的同伴,我要带你们去火星,我要带你们……”
尘彻底的陷入了癫狂,他那被酸雨浇灌后的脑袋乌黑发亮,疾风从他眼中穿过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他的下巴耷拉的很低,几乎与上颌骨勾着的地方脱落,他把骨骼里蕴藏的所有能量全都使了出来,却仅仅只剩下了呼喊。
当最后一块舱壁从他怀中被扯走的时候,尘的自我救赎彻底宣告失败。
“哈哈,我知道了,是你们不肯原谅我,是我不该得到原谅。”尘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悔恨。
在这绝境之中,他彻底的明悟了。他艰难的转过头,看着依旧在努力驾驶飞船,不肯放弃的洛特说道:“洛特,我不该把你带到这条路上来,你本该有更好的选择,是我卑鄙的利用了你的执念。我想救赎,却又在作孽,”
尘的同伴彻底的消散了,同当年无数移民途中丧生的人类一样,他们随波逐流,随风飘散,在浩瀚的宇宙中渺如尘埃。
如今他也把洛特带到了这条路上,洛特也即将成为无尽的尘埃。只是洛特未必如他一般能够看得开,所以他想留几句遗言,算是一种宽慰吧。
“你帮我看看,我的肠子是不是发青了?”洛特已经被狂风骤雨剥落掉了外壳,只剩下了骨架。他起初还能感觉到疼,但令他意外的是疼痛并没有想象中维持的久,因为很快他的痛感神经就全都被腐蚀掉了。他之所以还能感觉到疼,那不过是类似于幻肢疼的一种心理暗示。
尘认真的观察后说道:“是啊,你的肠子怎么是青色的?就算被酸雨腐蚀,也应该是黑色的啊。”
“老子是后悔到肠子发青啊!”洛特怒吼,他虽然面目全非,可还是能够看出他十分愤怒,“我要早知道你这么不靠谱,打死我也不跟你来火星。每当下酸雨的时候,卫棠总是会给我做酸菜炖粉条子。用锅仔盛着,下面点着酒精灯,锅里咕嘟嘟的冒着热气,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还会往里面放血多血肠,再配上二锅头,那滋味儿别提了,吸溜……”
“没当雨夜古霄就会冒雨赶回来与我们团聚,每次看着他穿着那宽大的雨衣进门的时候,我心里都特崇拜他,觉得他像极了电视里的孤胆英雄。其实他年复一年的在外面找水源,比我们小站任何人都辛苦。”
“还有林温柔,总是跟我过不去。人家都说欢喜冤家,可我跟她半点感觉也没有。但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全站的衣服都是她洗,手都变粗糙了。”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泰坦叔叔,他没有损坏飞船,他也不是劳工。他是小站的长辈,无论我们遇上什么小麻烦,他总有办法帮我们解决。他是个值得尊重的长辈,而我却把他伤透了。”
“七月这个人最讨厌了。但是小站没有她真的快完蛋了,她的存在是小站的救赎,也是我们的救赎,小站不能没有她。”
“卫棠……卫棠……哥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救命啊,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啊……”
洛特终于崩溃了,大声嚎啕了起来。他好想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他就可以在小站吃着火锅玩着星际杀,与小伙伴们一起开开心心的玩耍。
如今想来,地球也不过是空气差了点,也不过是酸雨烦了点,地球小站也不是纯粹不能住的地方。
平日里队友们虽然没有一个跟他对脾气的,但作为小站裙带关系第一人,在卫棠的庇护下他还是很滋润的,就连七月都对他的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为什么要去火星啊?为什么要跑来路上找死啊?
卫棠说的没错,他魔怔了。
对火星的执念让他彻底的迷失,直到此时才幡然醒悟。
泰坦不愧多吃了几年盐,他说的“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句话,洛特此时彻底的明白了。
他大声的哀嚎着。
“哭吧,这是你最后的哭声了,以后一切都会归于尘埃。”尘说着,用仅剩下的半只手在在座椅上一撑,瞬间飞出了还剩下少半只的飞船。
洛特扭过头颅,紧张急切的呼喊了起来,“你去哪里?”
“我去找我的队友,我早就该跟他们在一起了。”尘一边说着,那只剩下的骷髅头也在风蚀与酸雨中开始瓦解,并最终成为大小不等的颗粒。一阵风吹来,那些骨粉颗粒化作尘埃飞去,追逐着飘荡在太空中的飞船残骸。
尘化作了尘埃,最终也没能完成救赎。犯过的错就像是烙印,深深的印在他的骨头上,让他连死了都不得安宁。如今化作了尘埃,倒是一了百了了。
洛特陷入了无尽的孤独之中,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作为一个社牛、半个话痨、小站的气氛活跃组,他每天说的话是别人一年的量。而现在让这么个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他的世界瞬间就变成了灰色。
不觉中脚下一松,原本就只绷着最后一口气的半条飞船,此刻也彻底熄火。紧随而至的,是彻底解体。坐在座椅上的的洛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被拉扯,然后就看到浑身开始散架。
忽然,眼前一道太阳光照射而来,正打在他那白森森的骨头上。终于,他冲出了大气层。
骨头上的火星身份芯片在太阳能加持下闪烁了起来,一闪一闪,近在眼前。
洛特伸手去抓,却发觉手已经飘远了,他连忙又朝着自己手的方向追去。
远离了地球,地心引力作用消失,失重让他除了在近地轨道漂浮之外,只能像原地游泳似得挣扎。
而太空,也并非一望无际,也不是空旷广袤,而是到处可见太空垃圾与行星碎片。
洛特飘过了几艘纠结在一起的飞船残骸,见到了还困在安全带下的无数尸体,他们很幸运的没有死在大气层中,所以也就没有变成灰烬。但他们的样子也不好看,全都如同冰雕似得,这里甚至成为了路过火星的网红打卡点,叫十八干尸点,因为这里有十八具干尸。
再往前,三节车厢呈“z”字型堆积,周围挂满了各种杂物,这里叫穿云号列车,是星际列车早期运行时因技术与操作出轨而被迫遗弃在这里的。当时七八节满车厢的人都没了,但只有这三节车厢保留了下来,只不过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有可能被黑洞吸走了,也有可能被太空中某些特异生物吞掉了,总之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想查也无从查起。
继续往前,就是“征服者号”飞船的事故遗址了,这里生活着许多星际蜉蝣,不生不死,远望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陨石,到了近处,又变成了正在冬眠的虫卵。当初征服者号飞船因为雷达故障偏航,就是撞到了这片蜉蝣群,这才导致了征服者号的惨剧。
……
洛特漫无边际的飘着,飘过了人类在三百年历史中,在火星移民途中经历的艰辛与磨难。真正见识到了这条路的真相,也见识到了移民火星的代价。
洛特颇为感触,忍不住想哭,可伸手抹眼泪的时候,眼泪没有,手也没有。
低头一看,身上的骨头也早已经散光了。如今的他,只剩下一颗没有皮的骷髅头,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他终究也变成了尘的样子,变成了万千大众,变成了无数为了火星梦而迷失在太空中的人。最终,他也会成为星际中的一粒尘埃。
后悔吗?肠子都没了,想后悔也无处后悔?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洛特绝望了,他想要闭上眼睛等死,可惜空洞洞的眼窝里面根本没有眼球,他只能无力的盯着远方,等待着一切归零的那刻。
忽然,烈车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就见那熟悉的绿皮车远处疾驰而来。
是星际列车,开车的是巴德。
洛特兴奋的牙关打颤,骷髅头上下跳动,要是搭乘列车的话,是不是还能回到小站?
哦,天呐,他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小站,而不是列车的终点站火星。
列车似乎感受到了洛特的呼唤,车速下降,货仓门开启,紧跟着两束光柱从货仓内亮起,正照在洛特的脸上。
洛特努力调整了姿态,终于看清楚了那越来越近的光束——古霄的坦克牌越野车。
车子明显经过了改装,车顶棚已经去掉,几个穿着航天服的人坐在车上,正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洛特惊呆了,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车上的人,看着他们拿着手电筒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他们难道真的在找自己吗?不可能啊,大家都翻脸了,他做的那么过分,简直禽兽不如,大家怎么会来找他呢?
“洛特,洛特,这里是小站指挥部,听到请回答……”卫棠正在宇航员头盔内疯狂呼叫。
洛特看到了焦急的卫棠,看到了驾车的古霄,看到了急切的转动车顶探照灯的泰坦,看到了用望远镜跟热成像仪的林温柔与七月。就连地球美人也在车位不断的扫描。
大家都来了,都在焦急的寻找他。
这一刻,洛特热泪盈眶,感动至极。
“我来这里,我在这里……”洛特疯狂的大叫了起来,他发出了自己最高分贝的声音,他要跟着队友们回家,从此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探照灯打了过来,车子也猛地打转方向盘。
他们发现我了,他们找到我了。
太好了,迷途的孩子终于要归乡了。
我要细心革命,重新做人。改正错误,永不再犯,我要与队友们守望相助。
对,就是这样,笔直的朝着我的方向开来,来挽救你们已经彻底知错的队友。
好了,可以了,可以停下来了……停啊……我去……
35寸的MT轮胎一脚没刹,径直从洛特的骷髅头上碾了过去,然后那辆车就朝着远处继续前行。
洛特被撞得七荤八素,眼前逐渐的黑了下去。他终于想起来了,太空里声音是无法传播的,他刚才的喊叫根本没有被听到。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他最后燃起的希望也在此刻被碾压灭了。
“去特么的移民火星吧!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啊,现在他依旧是小站的活宝。如果这都是一场梦该多好啊,懒觉睡醒来以后他还在小站,还可以吃到卫棠做的家乡菜,还可以跟林温柔拌嘴,跟泰坦学机械,被七月呼来喝去,给美人下达非人指令,跟古霄干架……”
可惜,他眼前陷入黑暗,意识开始消散,他就要走到头了。
“不!老子现在只想留在地球,死在地球!”洛特用尽了全身,也就是骷髅头的能量,终于喊出了真正的想法。
然后,世界仿佛按下了关机键,一切都归于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