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不明所以:“没有师傅教过我,打小就是这样写的。”
他的字从未刻意模仿过名家,往往形生意成,赏心悦目。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故棠恢复了淡漠的神情,只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挺好看的。”
想来世上字体相像的人数不胜数,并非每个人都是她要找的人。
她没有再来回翻动书页,把书还给沈筠,他捋平后收好,歇回原来的位置。
天色已晚,无话可说。
保持同样的姿势太久,故棠想把身子挪一挪,脚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沈筠连忙去扶住她,左手托着肩膀,右手拾来一方干净的草垛妥帖地枕在她背后,想起她忌讳肢体接触,做完这一切后飞快地弹开手。
故棠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有些在意,化为人形几百年,所遇的男子不胜枚举,大部分道貌岸然的,背地里都对她怀着龌龊心思。
这个道士,倒是个听话的闷葫芦。
“缚妖索的伤还没好,你这几天还是不要乱动。”
沈筠坐到另一侧,垂眸端详她的脚腕,面具下的瞳眸清明专注,没有亵渎的神色,故棠恍了恍神。
缚妖索的锁痕清晰可见,脚踝上蔓延着深浅不一的赤红灼印,本是如玉的肌肤溃烂流脓,沈筠有些心疼。
高阶法器对妖类的伤害极大,很难一时治愈,想不到故棠一直在默默隐忍。
沈筠掏出疗伤的药瓶,在上面倾洒着淡黄的药粉,动作轻柔,不敢怠慢。
“有点疼,你忍一忍。”
故棠紧咬着贝齿默不作声,前额沁出一层细汗,屈指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不好生治疗便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伴随着入骨的阵痛,沈筠叠涂了几次药,对她的伤势格外留心。
从衣角撕下一块绣纹的长条布料,细致包扎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并未和故棠有过多余的接触。
沈筠的法力本不敌白天遇到的那群黑衣人,好在掌门曾教了他一招短暂控制他人法宝的妙诀,以至于缚妖索在一瞬脱离了黑衣人的控制,给二人的逃跑赢得了宝贵时机。
“为什么要来?”故棠问道,秋水明眸映着斑斓火光中的白衣少年。
沈筠杜撰了个蹩脚借口:“你的伞落下了。”
那群人以多敌少胜之不武,总不能告诉故棠是因为担心她才出手相救的,听起来有怜香惜玉之嫌。
理虽如此,故棠的红伞此刻与沈筠的白伞还是并排立在石壁上,形影不离。
故棠莞尔,想这道士死不承认的样子颇为有趣,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筠。”
“三点水的沈,竹字头的筠。”
像是怕故棠弄错般,他还特意多解释了一句。
羽睫不动声色地颤了颤,琥珀色的眸子如轻盈蝶羽般流动闪烁,潋滟着葳蕤火光,晦明不定。
良久,她斟酌开嗓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妖后故棠。”沈筠淡道,信手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听着其中噼里啪啦的脆响。
“我是妖,”故棠重复了一遍,嫣然道:“道长不怕我吗?”
无论何时何人去探看,她的凤眸里总是满蕴着柔情,沈筠只敢望了一眼,怯怯别过头去:“若你当真想杀我,怕你又有何用。”
故棠只是无声的笑,两个人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气氛微妙。沈筠在地上用干草铺了一块供人卧榻的地方,俯身端坐,望着黑魆魆的洞壁沉思。
回顾了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沈筠积攒了许多有关故棠的疑问,而两人只是萍水相逢一场,终是没有选择开口。
今日得见故棠,沈筠觉得关于妖后的传闻有失偏颇。那群黑衣人追杀在先,故棠招招留情,最后乃是迫不得已才痛下杀手,并不能称的上是滥杀。
而且,沈筠隐约觉得那群人的气息有些怪异,似乎掺着寸缕鬼气。
鬼界的人么?为何又是天界神君座下的人?
天下四方各有一名神君镇守:北玄武,南朱雀,西白.虎,东青龙,被世人尊为天之四灵。
奈何三百年前白.虎神君遭受天劫仙身陨灭,毕方神君便执掌西方,不知他们是听命于哪位神君。
而他们所争夺的轮回镜,乃是洛天门失踪多年的法宝,其实无甚特别之处,除了能够透过镜子照出人的前世外别无他用,所以丢了很多年宗门也没有费心去找寻它的下落。
轮回镜世间仅有一面,在鬼妖之间捧得珍贵。因为它们寿命远长于凡人的缘故,经常被用来映射和它们在前世有过羁绊的人类,有的是仇人,有的是恩人,有的是想再续前缘的爱人。
故棠想用它来做什么?沈筠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揣测她的理由更偏向于前者,至于那拨黑衣人,他就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了。
出神想了半天,沈筠戴久了面具觉得有些不适,解开后脑的按扣。
故棠斜眸睨着他的动作,白天阴沉,看不清他的脸,此刻洞内光亮,沈筠倒是有一副不错的皮囊。
修习之人身板端正,束发加冠,举手投足间皆具礼仪章法,褪下面具后的五官端正,棱角胜似雕琢过的上品,又仿佛是天成的璞玉。
和寻常少年不同是,沈筠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深邃眼睛,瞳色极深,眉目间涤荡着一股浩然之气。
和故棠记忆深处某一个人的剪影重叠,刹那间恍惚,有了情动的错觉。
她从未见过那人摘下面具的脸庞,却永远记得那双不染纤尘的眼,举世无双。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等天亮了再找找出去的路。” 沈筠自顾自道,将面具收入腰间的墟鼎中,并未留意故棠的失神。
“沈筠。”故棠唤他的名字。
“嗯?”他迎上了她喜怒难辨的视线。
“把衣服脱了。”故棠不冷不热道,话一出口,生生给沈筠平地降了一道惊雷。???
“······这是何意?”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故棠的秀眉挑了挑:“要你脱你便脱,少废话。”
沈筠绷紧了神经,现在确信妖后风.流蛮横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一口回绝道:“不脱。”
他想起了民间家喻户晓的寓言,讲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赶集完回家的农夫在雪地里发现了一条冻僵的蛇,于是就把它放在怀里给予温暖,没想到蛇苏醒后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农夫咬死了。
有时候盲目的善良无异于引狼入室,沈筠自认为下场可能比农夫差不了多少。
纵使自己打不赢她,沈筠也要守住修道之人的贞节,右手顺势扶上了剑鞘。
故棠现下受了伤,用尽全力应该能够逃跑,他心念电转。
“既是男人,脱个衣服有何不妥?我又不会吃了你。”故棠轻笑,对他的心思看破不说破。
她只是想验视他的后背是否有印记,而沈筠明显往错误的方向上想歪了。
强悍的妖力悄无声息地裹挟住沈筠,压得他动弹不得,沈筠的眉头拧了拧,背衫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男女授受不亲……”他据理力争道,下一秒故棠的身影就在他的瞳孔中放大,右手扼住了他的咽喉,推着他的身体撞到了崎岖不平的石壁上,硌得生疼。
她的手指比石壁还要冰冷彻骨,贴着他的脖颈宛如一把凌迟的利刃。
故棠的左手不由分说地攀上沈筠的衣襟,作势要将它尽数褪去,沈筠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前进分毫。
禁锢他的威压让沈筠濒临窒息,呼吸愈渐紊乱,他死死地抵着她,断断续续道:“你就这么恨……那个人吗……?”
闻言,故棠的神色尽数是风云变幻,掐在他喉间的力道松懈了下去,
从她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举动来看,故棠煞费苦心要找的人,必定是恨他入骨,连他转世后不肯放过。
“你觉得,是恨么?”她一字一句道,声线乍寒。
簌簌风声起落,暗涌的蝶潮倏尔飞现在故棠身后。每一只翩跹的蝶都像暗夜里鬼魅的眼睛,盯着沈筠射出贪婪的幽光,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可开始腥风血雨的屠杀。
凉意从脚底窜上了沈筠心头,黑衣人临死前的阵阵哀嚎犹在耳前。
剑来!
感受到危险,沈筠默念一句,腰侧的剑应声而起,斩断了故棠垂落的半截青丝,突如其来的凛然锋芒逼得她后退几步。
蝶群骚动不已,瞬间将沈筠团团围住,他方才勉强破开束缚,提剑挥开聚拢来的银蝶。
束发的银冠缠斗中滚落在地,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沈筠双手持剑,步伐沉重地抵御这些不知疲倦的妖物。
故棠漠然注视着这一切,直到沈筠的掌心再也握不动剑,铿锵一声坠在潮湿的石面上。
她召回银蝶,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沈筠的体力耗尽,正在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介道士和妖后的差距悬殊,此刻故棠想做什么,沈筠都再也不能阻止。
“你别动,我自己来。”故棠正要动手,他撑起上半身,将左手搭在了里衣一角上,维护着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尊严。
故棠默许,视线飘移到他精致分明的锁骨上,袒露出大半个胸膛,一道贯穿心脏的陈年疤痕触目惊心,故棠收在衣袖间的指节捲了捲。
“呵。”沈筠望着她,眸色深沉,出乎意料地笑了。
“姑娘,你还要看吗?”他似笑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