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故棠多言,他藏在背后的右指趁机画好了沾血的法咒,以沈筠为点扩散成了强悍的玄黄光环,圈禁住了故棠,在两人面前横亘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故棠有伤在身,一时半会无法挣脱,足够沈筠逃离此地了。
他自是知道故棠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而他,或许有故棠想要的某个东西,却是万万不能暴露的。
——筠儿,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他看到你身上的印记。
——人心险恶,一旦暴露,会引来杀身之祸。
鲜少有人能从故棠眼皮子底下逃走,何况是个平平无奇的臭道士,她放松了警惕,反倒被沈筠摆了一道。
“你……”她怒道,尝试了几番破阵,徒劳无功。
沈筠将开敞的衣衫裹得严严实实的,箍好发冠后再度拎起了剑,把墟鼎中的药放在她身畔。
“记得涂药,不然会留疤。”沈筠好言交代了一句,清秀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中明明灭灭,并不介怀故棠的所作所为。
若他是妖,有生生世世必须要找到的人,重逢之时必会像她一样乱了分寸,情有可原。
沈筠并不记得前尘往事,兴许故棠找错了人,只是怕故棠冲动杀了他而已。沈筠不是惜命的人,但也不愿被草率误杀。
“故棠,后会有期。”
沈筠执伞离去,撂下了一句温吞的话语。
夜华流照,那人的背影如同零散星子,远行至不知名的渺茫天际,故棠怔怔地立在原地,眸色黯然。
下一秒,虚空陡然一声裂鸣,故棠从泡影破碎的法阵中阔步踏了出来。
……
沈筠在林中穿梭了一些时辰回到了羊角山,中途经过黑衣人丧命的地方还停留了一阵,尸体果然被蝶群啃得渣都不剩,遗留了一些不能消化的东西。
比如说缚妖索。
沈筠捡了个便宜,把缚妖索放在手上掂量了一番就纳入墟鼎,这种锁链在使用时会展露出庞大的本体,寻常除了上面刻满了晦涩的符文外和普通锁链无异,唯有修道之人才能感应到上面汹涌的波动。
不捡白不捡,沈筠一并没收了黑衣人携带的兵器,带回去重铸后说不定还能获得第二次崭新的生命。
这些东西若是丢弃在这荒郊野岭实在可惜,沈筠带走总不至于再让其为坏人所用。再者说那群人并未将缚妖索真正的威力发挥出来,沈筠某日能物尽其用,岂不妙哉。
东方吐露出微亮的晨曦时,沈筠返回到半身娘的衣冠冢前,提剑重新给她篆刻了一座石碑,给墓主人恭恭敬敬地参拜了三柱香,青烟缕缕,升空融入了山间的薄雾中。
觉得少了些什么,沈筠又拿出没吃完的干粮供奉了上去。
临别前作法驱散了羊角山上枉死之人郁结的怨气,雨水又不约而至,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远处的青翠山脉在水雾中氤氲,素净的春菊吐着细蕊。又是一年清明将至,下山三载,他所负责的志怪录部分已经完成,这一方能有所安宁,便返程归山。
洛天门位于玉衡山的顶峰,腾云绕雾,遗世独立。据说是南方离天界最近的地方,常常有仙人驾鹤飞过的奇景,给洛天门渲染上神秘虚幻的色彩。
不过都是些夸大褒扬之词罢了,至少在沈筠记忆中,他还从未见过有哪路仙人神游过此。
玉衡山奇高无比,沈筠一路拾阶而上,从山脚到达山顶也花了不少时间,偶尔碰到同门师兄弟,道了声招呼便继续上行。
掩映在云海之中的宗门建筑总算展露在沈筠眼前,气势恢宏。左侧天然而成的断壁上书洛天门三个大字,字体苍劲,乃陵光神君姬羽的亲笔真迹,积年不朽。露天的乳白石柱上舞动着赤金色的九天玄鸟,神采灵动,栩栩如生。
天下宗门林立,而洛天门在内的四大神宗直属于四灵神君,共同维护凡间安宁。洛天门受南方朱雀之神的管辖已有千年历史,所收弟子皆是超世之才,在神宗中的地位非凡。
陆陆续续有人涌出和沈筠问好,沈筠一一行礼见过。虽然他是掌门认可的首席弟子,但是在门中年纪稍小,对待同门始终不敢怠慢。
“师弟!”
同沈筠最为亲近的师兄沈衍在不远处朝他挥手,沈筠越过人潮看到了他,和身边人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过去。
他们都是掌门收养的孤儿,随了沈玄机的姓,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如家人般亲密无间……
沈衍穿着和沈筠同样的道服,眉目清秀,笑着同他叙旧:“师弟,好久不见了。”
见到亲人倍感亲切,沈筠同他有说不完的话题,得知师兄也是近几日完成修录任务才回来的。想起要将志怪录的事宜禀报沈玄机,沈筠便邀他一道前往内殿。
路过前庭,沈氏兄弟来到内殿,托人传报了一声便踏进了殿门。殿内的装饰同样以素雅的白色为基调,不堆砌华丽的装饰,唯有穹顶上绚丽的凤凰涅槃图最为吸睛。沈筠不免多瞄了一眼斑斓的玄鸟周身,收回视线后就看见殿中央背对着他们的沈玄机。
二人拱手,齐道:“弟子拜见掌门。”
洛天门从未有过多的繁文缛节,师徒之间也无需跪拜,沈玄机应了一声,细细打量着他们。
昨日见过沈衍一次,沈玄机的目光便在沈筠身上多驻留了片刻。三年历练,他的气质愈发沉稳,内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俨然有强者风范。
“师父,沈筠已将志怪录编写完成,请您查阅。” 沈筠呈上那本书册,有关故棠的那两页被他在回来的路上不着痕迹地撕去。
沈玄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深邃的眼睛扫过每一行娟秀的字迹,将书页从头翻到尾。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赞许道:“不错。”
众多弟子中,沈筠永远是沈玄机最为满意的那个,无论是从天资还是品性上,连沈衍都要逊色三分。
沈玄机鲜少给予肯定,时常告诫弟子要戒骄戒躁,简单的不错二字对于沈筠就是莫大的鼓励了。
“弟子分内之事。”沈筠答道,口吻平静,沈衍倒是激动地朝他使了使眼色,与有荣焉。
“刚好你们两个都来了,有件事情要托付给你们。”
沈玄机的语气同先前无异,慢捻着手里的金刚珠,熟悉他习惯的沈筠和沈衍都能料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应该十分严峻。
“听由掌门吩咐。”二人再度拱手。
“舟车劳顿,你们先在洛天门中休息一段时日,然后尽快启程,前往群妖谷寻找轮回镜。”!?
沈筠心下一沉,眼角跳了跳,还是和沈衍一同应了声是,没敢多问。
接下来沈玄机就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沈筠也与掌门讲了些游历见闻后便退出了大殿。沈丞在前,沈筠在后,关门时隐约听见珠玉碰撞在一起的三声清响。
···
夜深人静,三更时分。
沈筠在夜色中悄然潜入白天的大殿,明灯摇曳,烛光燃亮了穹顶上了壁画,展翅的玄鸟似有浴火之态。沈筠走近殿上闭眼打坐的长者,行礼后跪坐在他的身边,恭敬等候。
这是师徒间无言的默契,沈筠总是能读懂沈玄机的暗语。
“筠儿,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沈玄机唤他,身份从严师变成慈父。
“父亲,为什么要找轮回镜?”沈筠自知瞒不过他,把心中疑问和盘托出。
沈玄机闻言睁开了眼,苍茫的眼睛里透着深邃的光芒,开口道:“这是神君的旨意。”
果然不出沈筠所料。
神宗是神君和凡界沟通的桥梁。各派的掌门人拥有与神君直接对话的权力,以上报凡间的异动和完成神君下达的指令,不问因果。
旨意既是来自陵光神君姬羽,想必黑衣人也与她有关,只是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派遣两拨人,沈筠不解。
况且,轮回镜失踪多年,偏偏要此刻开始寻找,不禁引人多疑。
“筠儿,你遇到了故棠么?”沈玄机感应到他身上一缕不同寻常的妖气,常人很难察觉,是困尘帝王蝶的气息无误。
“是的。”沈筠坦言。
“你觉得她怎么样?”沈玄机深深望了他一眼。
“她的实力远在我之上,不愧为一代妖后,幻化出来的银蝶很厉害……”
沈玄机抬手打断了他:“我是说,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沈筠愣了愣,脑海不自觉浮现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见之忘俗,喉线下意识滚了滚,被沈玄机尽收眼底。
“我觉得……”沈筠涩声道,“她和传闻中一样,很漂亮。”
雨中执伞的美艳女子,眼角的泪痣恣意盛放,这是沈筠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为深刻的印象。
沈筠回忆同她短暂相处的几个时辰,继续说:“她同人交手总留有余地,不轻易伤人性命。”
“她本性并不坏。”他总结道,有意略去了部分细节。
沈玄机细细听着他的话,不知何时停下了捻珠的动作。
他接着问道:“那你认为,此妖该不该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