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自照,镜中人褪去了胜火红裙,灼如桃花的面容在一袭素白云裳下衬得清丽出尘,眼角的泪痣妖而不艳,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
故棠掂起桌子上的白色帷帽戴在头上,帽檐垂下来的丝纱掩住了女人全貌,隐约从一双凤眸中窥见风华一二。
她从包厢中走出,爬上连接甲板的阶梯,春日的阳光倾洒了一地,慵懒地倚在桅杆上闲望。
游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上,偌大的风帆远望像大鹏的雄翼,在咸湿的海风吹拂下轻轻摇摆。
这是“君归”的最后一个停靠站,终点便是南海的富饶礁岛——鎏金屿,以取之不竭的金矿资源闻名。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上了船,场面沸腾,故棠目光浮掠了一圈,最终停在岸边两个青年身上,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沈筠着一袭浅蓝锦衣,身修如竹,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验过票后便踩过君归延伸出来的长板上了船。
沈衍跟在他后面,同样换了一身暗金袍服,流露出矜贵之气。二人此番装作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游,实则是奉掌门之命前往鎏金屿,借由岛上的隐秘入口进入群妖谷。
数百年前,故棠凭一己之力在四神宗管辖下开辟了一块可供妖类生存的地域,并设置了唯她能解的结界,群妖谷自此成为和鬼市并行的异界。
神宗掌门对此毫无办法,神君亦念及群妖谷的建立并未在人间掀起动乱,反而给弱小的一些妖类以栖身之所,便默许了它的存在,不过问其中是否有暗室欺心的勾当。
天界的手不宜伸得太长,若是激起妖后和鬼王的叛离之心反而会适得其反,惹得三界生灵涂炭。
群妖谷并非随意之地,它的进出都有严格的规定,唯有每月十五月圆之夜,谷门才在特定的位置打开,短暂开辟出一条通道。一旦进去,就得待上整整一个月才能出来。
为了避免不速之客,群妖谷的出入点设置的很隐秘:东岳泰山,西境枯漠,朔北雪原,以及离洛天门最近的南海鎏金。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沈筠抬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素衣女子面纱下的视线,礼貌地笑了笑。女子微微作揖,转身拂袖而去。
“你认识她吗?”沈衍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只捕捉到一抹银华的虚影,忍不住好奇道。
“不认识,”沈筠摇摇头,“但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既是和她在同一条船上,总会遇见的,走吧。”开船的号声响遏行云,沈衍轻声催促了一句,沈筠把注意力从刚刚那女子身上移开,阔步走过长板,打量起船上的环境来。
君归号是一艘尖底阔面的大型游船,通体漆黄,船身由上等的松杉木制作,几乎看不到参差的缝隙。侧身的线型优美流畅,吃水线很深。从云端俯瞰,仿佛漂浮在蔚蓝海面上的一片硕大叶片。
大多数人往返于内陆和鎏金屿之间做倒卖生意,在朝廷实际控制范围之外聚敛横财,不乏有官商勾结的阴暗角落。君归的船价高昂,同沈肩擦肩而过的人非富即贵,容光焕发。
沈筠不禁想起那位姑娘,或许某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约莫是第一次坐船的缘故,离岸还不到半个时辰,沈衍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脸色铁青,早早地回到了船舱休息。沈筠独自凭栏,在甲板上远眺海天一色,凝神思考着临别前沈玄机说过的话。
——父亲,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如何回答沈玄机,倘若故棠真的草菅人命罪大恶极,那么天界神君早就替天行道,妖界再无妖后一说。她不必杀。
故棠为人虽然高傲了些,甚至还提出过非礼的要求,但沈筠莫名相信,她冷傲如霜的外表下,必是一片他人未曾触及的柔软,所以更不能杀。
——筠儿,我想告诉你的是,善恶的界限有时并非那么分明,鬼妖同我们亦是相似的。
——所以你无须芥蒂,往后行事,只需遵从自己的内心。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将沈筠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偏过头去看,几个船夫模样的人指着地上的东西一脸骇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走近去看,船板上积满了潮湿水渍,粗麻渔网上缠着碧绿的海藻,正中央赫然躺着一颗煞白的人形头骨。
一个船夫惊惶道:“龙王爷,龙王爷发威了!”
“这一定是在警告我们,如果今晚不奉祀它老人家的话,我们整船人都会像这块头骨的主人一样……”戴着头巾的船夫指着头骨浑身战栗,显然对这个龙王忌惮得不得了。
对于这些常年出海的人来说,他们靠天吃饭,迷信鬼神之说,最忌讳捕捞上来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将它们视为不祥征兆,轻易地慌了神。
志怪录上却从未记载过南海有“龙王”作祟,沈筠心生疑窦,倏尔瞥见一角云裳衣袂,故棠正站在不远处观望,长身玉立,从容淡然的气度生生屏退了此间喧嚣。
“这龙王爷又是个什么东西?”一名玄衣束冠的年轻男人插话道,剑眉星目,却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嘴里还半叼着一串晶莹的糖葫芦。
“哼,连龙王爷都不知道。”一个上了岁数的老船夫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沈筠认得他,船上的人尊他一声王爷。王爷在海上讨了大半辈子生活,经验老道,大家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龙王是这片海域的主人,它的龙宫就建在通往鎏金的必经之地上。如果过往的船只不留下祭品的话,它就会掀起滔天的巨浪,将所有人卷进海里。”
“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王爷冷不丁地添了一句,在场的人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玄衣青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咬下一口糖葫芦咽入腹中,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给说说,怎么个祭祀法,王爷?”
最后两个字故意拖长了语调,任谁都不难听出他的嘲讽之意。
王爷的脸色绷了绷,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激怒了,一旁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的男人打圆场道:“一看小哥就是新来的吧,还不知道龙王的规矩。”
“这祭祀说白了,就是在晚上起浪的时候,每个人掏出些值钱的物什装进献给龙王的木箱里,木箱沉到海底时,风暴自然就消停了,大家伙也就平安无事。”
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暗示,鼠眼眯出了一道精光,玄衣男人挑衅地扬了扬嘴上的竹签,讥讽的笑意不退。
“我每次坐船就没有不遇到龙王的时候,每次都化险为夷,小哥,今晚就等着瞧吧。”张权皮笑肉不笑,看够了热闹便袖手离去。
他们说的这般肯定,沈筠半信半疑。像应了他们的话一般,平静无澜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摇曳着他的衣摆,甚至将故棠的笠帽也掀了起来。
刹那间它像断线风筝般冲上云霄,偏离了游船,沈筠眼疾手快,心道一声剑来,翻过桅杆跃了出去。
佩剑泠泠出鞘,下一秒被他的足靴稳稳踏上,沈筠逆风上行,揽臂将笠帽凌空截下。
好险。
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在轻薄的剑身上站稳脚跟,御剑回到了甲板上,将它奉还给主人。
“谢过公子。”她莞尔道,温婉的声音似银铃奏乐,沈筠直直地愣在原地。
故棠抬眸望着他,眼波流转,仿佛荡漾着一潭明艳的春水,柔情万种,看得沈筠心神一晃。
初见时她如斯妩媚,此刻再遇,佳人如白莲般淡雅脱尘,绽放的泪痣成了她不败的蕊,堪堪一眼便过目难忘。
从未有人告诉过沈筠,世间两种截然的美感竟可由一人展现得淋漓尽致,万物为之倾倒。
“不客气……”
他半晌吐不出多余的字来,心跳如擂鼓。
故棠的纤手扶住了笠帽却不接过,只是盯着沈筠不放,挑眉道:“不帮我戴上吗?”?!!
闻言,他的心头蓦地生出一番燥热,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如遭雷击。
“嗯?”故棠复又低吟了一句。
风势渐小,散落的寸缕青丝遮住了她的眼帘,沈筠情不自禁将她的碎发轻柔地别到耳后,指尖触及温软的肌肤,心上的燥热又多了一分。
鬼使神差般举过她的笠帽,小心翼翼地覆在故棠的发顶。女人扬起半截白皙的下巴,他便认真地帮她系上同心结,温热的鼻息喷薄到他的手背上,连同身心都被灼得滚烫。
他恋恋不舍地拉下她的绢纱,那张脸的轮廓在面前淡去朦胧,不自知地陷进了温柔漩涡中。
“这位公子当真是好身手,英雄救美——人的帽子,妙哉妙哉!”
刚刚同王爷争辩的青年出现在他们面前,眼神玩味地在二人之间逡巡,半拱手道:“在下谢宣,字言朗。”
“沈筠,沈修平。”沈筠颔首道。目光落在了他身后面沉如水的壮汉上,古铜色皮肤,一道醒目的刀疤烙在了他的左眼上。
“这位是我的朋友,韩行彻。”谢宣注意到沈筠警惕的眸色,拍着他的肩膀介绍道。
“你别看他长得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面相,看起来杀人如麻,嗜血如命,行尸走肉,实则……啊呜!”谢宣越描越黑,韩江彻脸色不变地踩了他一脚,痛得他咬到了舌头,捂着嘴巴作流泪状。
闹腾了一会后谢宣看向掩面不语的故棠:“这位小姐是?”
故棠不语,挪近了他一步,幽幽的暗香浮动。抬眸望着他,似是期待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