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二十一年春,清政殿。
“陛下,北狄已侵占了数座边镇,当地将领不战而降,恐怕不到半年,他们的爪牙就深入到了上如腹地,只逼京都。”
前线的军报送到了皇帝手中,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魏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沈玄机敛了敛眉:“天灾难愈,用以赈灾的银款又被贪官污吏层层搜刮,改善不了百姓的困境,激起民怨,州府多地都发生了农民暴动。”
“君舟民水,攘外必先安内。朝廷能调遣的兵力不足,顾此失彼,暂且只能委曲求全,和那群狄人议和了。”他摇了摇头,无奈道。
“朕知道了……”
祝丞背对着他们,长叹了一口气,怅望着墙上的地图,一个个醒目的朱红标记成了他心上拔不出的刺。
“继舜国这些年送来的物资越来越少,质子之盟简直是形同虚设。”一想到沈筠还留在继舜,沈玄机忿忿道。
“夜卿有什么办法吗?咳咳……”祝丞问道,身体突然往后一倾,砸在了龙椅上,唇边溢出点点血迹,脸色苍白。
“陛下!”众人齐呼,一脸骇然。
夜寻笙连忙拾阶上前扶住他,衣袖下的双手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纤瘦单薄,银丝在他的发顶隐约可见。
“朕没事。”祝丞摆了摆手,唇边扯出一抹笑,在大臣们看来苦涩而悲戚。
国运衰微,祝丞自登基以来日夜操劳,殚精竭虑,衰老的速度不仅比他们快,还患上了难以医治的恶疾,近段时间发作愈发严重。
“夜卿,上如……会不会亡在朕的手里……?”他断断续续道,还像二十多年那个稚嫩的国君。
“不会的,陛下。”夜寻笙握住了他颤抖的掌心。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他盯着祝丞的眼睛一瞬不瞬,让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陛下,你是个好皇帝。
正是因为你的存在,上如国才最后延续了二十年。
“谢谢你。”祝丞重新站起身来,沈玄机和魏迟投来了担忧的目光,他朝他们微微颔首。
无论他多么无助,至少陪伴在左右的臣子。
“祁寰宁已然成年,和亲之事不能再拖了。拿笔墨来,朕要亲自给祁温雅递书。”他龙袍一挥,魏迟恭敬地呈上国书专用的章纸。
“朕的遗愿,便是要亲眼看着他们大婚。”祝丞的眼神坚毅如电,俨然成长为了一位果断的帝王。
他好似懂得了当年夜寻笙幽邃的目光,纵然他不说,祝丞恍然明白了。
大厦将倾,国师给予了他些微的怜悯。
再后来,使者送来的国书里,字里行间皆是他以死相逼。祝丞先发制人,在诸国放出了大婚的消息。祁温雅千般切齿,也再难拖延,择了良辰吉日,风风光光地嫁出了她最爱的女儿。
“祝安,你要是敢动我皇妹一根头发,不管母皇说什么,你就小心好你的脑袋吧。”
祁云岚骑着矫健的赤马,跟在祝安身后道。锣声镗镗,仪仗浩大的婚礼队伍像一条赤红的彩带。
饶是没想到祝安能逃过一劫,南宫羽在围猎场背回了半死不活的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死在山里,这小子福大命大,硬生生给挺了过来。
如今他和祁寰宁成了亲,好歹也是妹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他做什么了,母皇也给他下了通牒。
祝安一袭大红喜服,刺绘凤纹锦绣,仪表矜贵。漆墨色的眸子未曾沾染多余的喜气,紧抿着唇齿,不理会祁云岚的话,默默忍受着后背钻心的疼痛。
他的伤势都没有痊愈,祁温雅二话不说赐了他一身婚服,命他即日迎亲,片刻不得耽搁。
上如皇室的事他有所耳闻,沈大人的来信一直被截留,祝安不知具体的细节,心系陛下的安危。
不远处的喜轿轻轻放了下来,祝安定定地望着迎风披拂的珠帘,闪烁其中的,依稀是一抹粉黛朱颜,天姿国色。
要说他在异国唯一的朋友,便是祁寰宁,此刻却要与她奉旨成婚,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她又是何感想。
想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抉择命运的权利。祁寰宁是女子,将来又是泱泱大国的储君,想必凤冠霞帔下的容颜,定是泛着晶莹泪光的。
一想到这里,祝安不平的情绪消解了三分,更多的是与她的惺惺相惜。他翻身下马,眸底折射着晴日的光芒,温柔地拨开了掩面的红帘,牵起了她的手。
女子的掌心沁出了薄薄的汗,他愣了愣神,当着分立两侧的观礼嘉宾的面,同祁寰宁十指相扣。
“不要怕,我在这里。”他轻声道,仅仅彼此能够听见。
她小心地回握了一下,示意她知道了,祝安的唇角终于勾起了浅笑的弧度,从容地和一双双透着精光的眼睛对视,眸底生出了轻浮的笑意。
驸马误会的是,霞帔下的凤眸,早已暗生情愫,深情流转,宛如漾开了的一池春水,潋滟着粼粼波光。
按捺住雀跃的心情,祁寰宁忍不住偷瞄他修如竹骨的手指,浓密的羽睫颤了颤,沉沦在与心上人的温存中。
祁云岚看到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皇妹竟没有抗拒,反而握紧了些,不甘地拧着断眉哼了一声。
这些年来,他自知手段阴险,祝安无端受了他百般虐待,冷着脸隐忍了一切,没有找他报仇雪恨。皇妹约莫是真心欢喜他的,时至今日,祁云岚敬他是个男人,最终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祁温雅站在高处,默然注视着一对新人,齐步踏过长长的玉阶,相互搀扶着来到她身边。
才子佳人,明媚如春,令她冰封的心艳羡了一二。
“吉时已至!”
宦官高声呼道,众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音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转不绝。
————
“阿宁。”
祝安唤道,二人独处一殿,屏退了所有宫人,白日的喧闹不复存在。
“嗯。”祁寰宁应道,心怀忐忑。
害怕他会做什么,又害怕他什么也不做。
祝安挑开了盖头,见到盛妆的祁寰宁,呼吸凝滞了一瞬,一时吐不出话来。
“怎么了吗?”
祁寰宁疑惑道,眨了眨好看的眼眸。
宵烛红蜡,燃亮了新娘完美无瑕的侧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祝安没有猜错,她是世间独有的国色天香。
“阿宁,你真好看。”他诚实道,祁寰宁的双颊旋即浮起了两朵红云。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他的话,只听祝安又道:“你这般美好的女子,和我成了亲,真是委屈你了,对不起。”
喜称随手扔在了桌上,祝安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越过窗棂眺望比夜空更远的地方,神色怅惘。
“不用对不起……”
手指捲了捲,祁寰宁哑声道,把我愿意三个字咽下了喉咙。
“你安心睡吧,我不会打扰你。”
说完他就起身欲去偏殿,祁寰宁失落地目送他的背影,亲眼目睹他刚刚走了几步,就踉跄着摔了一跤,表情痛苦。
“你怎么了!?”她关切道,上前扶他到了床榻上,指尖倏尔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润,尽是粘稠的鲜血。
“你等一下。”
翻遍了抽屉,祁寰宁总算找出了疗伤的药膏,上手把祝安的衣服解开。祝安为难着拒绝,祁寰宁少见地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替换了渗血的纱布,露出了旧伤和新伤叠加在一起的胸膛,祁寰宁的心震惊地跳了跳。
不敢去想祝安是怎么熬过繁冗的典礼的,祁寰宁端来热水擦去淤积的血渍,再用药膏给他上药,在伤口上耐心地吹着气。
“阿宁,谢谢你。”
冷汗不断从额上冒出来,祝安咬着牙关,竭力克制住嘴里的闷哼,胸口微微喘息。
“不用谢我,我们是……朋友。”祁寰宁斟酌道,藏匿了她的心迹。
“明日我便去找皇兄,要他给你登门道歉。”祁寰宁心疼道,心揪得一阵阵的疼痛。
虽然她是长公主,多番警告过祁云岚,但他仗着母皇的庇护,表面应和她,背地却把祝安伤得更过分。
以至于祁寰宁犹豫为他发声,可祝安至少成为了她的夫婿,日后会是继舜国的亲王,祁云岚总归会听她的。
“没事,都过去了,他以后不能再动我了,不是吗?”
祝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和祁寰宁想到一块去了。
“无虞……”祁寰宁的自责感比先前更甚。
“夜色深了,阿宁今天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换了崭新的绷带,祁寰宁扎了一个漂亮的结。祝安满意地瞧了瞧,下榻穿衣。
“你要睡在哪里?”
祁寰宁问道,不舍他就此离去,尽管他们可能只隔了一面墙的距离。
“我就睡在外面守着你。”祝安抱了一床干净的被褥。
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祁寰宁鼓起勇气道:“若是旁人看到……公主和驸马分床睡的话……恐生闲言碎语……母皇会不高兴的。”
祝安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那我就睡在这里吧。”他索性把被褥铺在地板上。
祁寰宁扯住了他的衣袖,抬了抬眸子:“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睡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