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丞没能等到上如国最后一个风平浪静的盛夏。
两国联姻后不久,他就吐血驾崩于早朝当庭,熠熠龙袍染着他的血迹,在熹微晨光中猝然长逝。
那日夜里,京城的朔风席卷了黄沙,刮在行人不悲不喜的脸上。上如各地的天空,聚拢了浓墨色的乌云,不约而同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宿雨,许是上天对他的怜悯。
遵照祝丞先前的叮嘱,国丧从简,诸事照旧。宫中燃了长明灯,白色的灯笼孤零零地悬挂在清政殿前。文武百官纵然万般伤情,也只是长歌当哭,强忍着悲痛辅佐太子祝衍即位,平定了皇室内部的叛乱。
短短一月,上如的皇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武百官依然奔波匆忙,只是每个人的神色都是淡漠肃穆的,不苟言笑。
吹进两袖的风,似乎都裹挟着彻骨的凉意,默然等待某一日烧起来的战火,将他们绝望的灵魂灼透。
大厦将倾,昔日最疼爱福音公主的父皇撒手人寰,宛如西天巍峨崇山的崩塌,飞溅起来的沙砾砸进了她心里,裂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夜寻笙,我想父皇了……”
夜阑难寐的时候,她总会去观星台找夜寻笙,眺望着夜空稀疏的星子,纤弱的肩膀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
“陛下会一直看着你的。”他温柔地抱着她道,满目心疼。
祝瑜自责道:“他们都说我是神君降世,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好……我恨我自己……”
夜寻笙愣了愣,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是轻拍着她的背脊一言不发。若是祝瑜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神君,被欺骗了二十年的滋味,恐怕会摧毁她所有的自尊。
——我不要你因为神官的关系和我在一起,比被人欺骗后得到虚伪的一切,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
他想起祝瑜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坦言了心迹,祝瑜让他反复确认过,最后才如愿在这乱世相守在一起。
“如果你不是真正的神君,你会如何?”夜寻笙问道,祝瑜僧了僧泫然欲泣的鼻子。
“如果我不是神君,”她挣脱了夜寻笙的怀抱,眸光骤然冷了冷,“辜负了父皇的期待,让上如子民陷于水火之中,还不如自戕谢罪。”
夜寻笙怔怔地望着她,这一刻,眼前的公主突然变得陌生。集万千宠爱地长大,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肩担重任,守护家园。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骨子里的傲气是伴随终生的,将荣耀视为最重要的追求。祝丞想做一个好皇帝,挽大厦于将倾,名垂青史。
他的女儿想做一个好神君,救万民于水火,不负众望。
可他们都做不到。
夜寻笙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细细感受着爱意的温度。他是司命,百年光阴不过弹指挥间,祝瑜终将是他的沧海一粟。
仅仅在此刻,他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试图打破横亘在面前的屏障,对公主的爱意占据了他的全部。
月光照进了祝瑜泛红的眼眶,他想起了姬羽临行前的话,脑海不可避免地萌生了一个极端的念头。
————
“臣祝安参见陛下。”
远远就在宫门外看见了祝衍,祝安踢了踢马背,加速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恭敬地叩首而拜。
“小无虞,五年不见,朕甚是想你。”祝衍扶他起来,政务烦忧,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张开双臂和祝安抱了抱。
宰相和国师也一同出来迎接,沈玄机难掩激动,眼角的皱纹泛了红:“筠……三殿下终于回来了。”
“有劳陛下和宰相大人挂念,臣在异国,也思君不已。”祝安轻声道,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彼此的秘密。
两国联姻,继舜国按照礼节,护送祁寰宁和祝安回一趟他的故国。他们没能在先皇逝世之前赶回来,成了祝安心头莫大的遗憾。
祝衍看到了姗姗来迟的祁寰宁,娉娉婷婷,泰然和他目光相接,从容地行了一礼。在她身后,是继舜国派来的护卫,数量远远超出了祝衍的想象,军容规整,昭然带给了上如国盛气凌人的威压。
“参见陛下。”祁寰宁道,凤眸漾着笑意。
祝衍避开了她的视线,那笑意在他看来不尽嘲讽,道:“新婚燕尔,长公主舟车劳顿,就和皇弟一起随我进宫吧,朕派了人为你们接风洗尘。”
言外之意,便是让继舜的军队驻扎在城外,以免威胁到他的皇权。祁寰宁看破不说破,和祝安对视了一眼,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全副武装的南宫羽勒马转身,带领士兵退回到了京畿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夜寻笙盯着她的背影一瞬不瞬。
“小无虞!”
听到祝安他们到了大殿的消息,祝瑜喜不自胜,提起裙摆跑去见他。祝安俨然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祝瑜紧紧地抱住了他,攥紧了衣袖半晌不肯松手。
“好了皇妹,这么多人看着呢。”祝衍婉言道,坐列两侧的大臣们闻声都看向了这一处。
杯盏里的酒液被一饮而尽,夜寻笙眉头也不蹙一下,余光不着痕迹地瞥着祝安。
察觉到旁人的注视,祝瑜松开了手,坐到了祝安的身旁:“小无虞,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发生了好多事。父皇他还想见你一面……”
祝瑜及时止住了嘴,因为祁寰宁也在祝安身边,她对继舜人始终怀有成见,认为祝丞的早逝一半是被他们气的。
“这次我会留的久一点,”祝安看了看祁寰宁,“公主日后可以和我慢慢说。”
“好。”祝瑜爽快答应,心情到底是不如最初开心了。
酒过三巡,新皇不胜酒力,被宫女搀扶着离开了。他尚是太子时,祝安就知道祝衍不善应付这样的场合,尤其是几名精明的继舜使臣还坐在台下,客套了一番后便袖手而罢。
“福音公主,一直都叫你小无虞吗?”
洗尘宴毕,祁寰宁和他一起回了休息的寝殿,疑惑地问道。
祝安猜她发现了二人年纪上的差异,祝瑜明明是小公主,却不唤他皇兄,掩饰道:“嗯,以前陛下这么叫,她也学着这么叫,我便依了她。”
樱红的薄唇翕动,祁寰宁欲言又止,心间生了莫名其妙的醋意,而祝安浑然不觉。
“哦……”她扭过了头,“我要更衣了。”
“好,那我先出去。”
祝安关上了里间的门,乖乖地候在门外,祁寰宁头一次觉得他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几百年的榆木都不会像他一样,新婚当夜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清清楚楚画好了界限,规矩地和衣而睡,二人连一次亲密的搂抱都不曾有过。
就好像她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般。
祁寰宁抿着唇换好了衣服,背对着房门的位置躺下,闷闷道:“我好了。”
祝安得了令,目不斜视地枕在她身旁,还抱了一床干净的被子,和这几个月共度的夜晚一模一样,祁寰宁默默叹了一口气。
————
质子在上如国待了三个月,相处的时日短暂,祝衍私下和他交谈了许多,牵涉到两国的利益。祝安平日对祁寰宁有所隐瞒,但她从不过问这些事,安静地待在宫里,偶尔让南宫羽带她去城中转转,了解上如的风土人情。
和祝安曾告诉她的一样,民风质朴,人人都佩戴着一个小小的香囊。
今日她也要阿羽陪着出了宫,去郊外游玩一二,不料宫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她和祝安此生分道扬镳。
久旱的宿雨没能成为百姓们的救赎,反而激起了他们更深的怨恨。蓄谋已久的暴民们和内奸里应外合,冲破了皇宫的大门,只逼祝衍所在的清政殿。
太监宫女们奔走呼喊,暴民的瞳孔里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大刀挥落,不留下一个活口,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绝望是世间最凶猛的力量,毫无准备的御林军轻易溃败,首领一步步登上朝觐的大殿,冷漠地望着殿外的一幕幕,打倒祝氏的白旗在乱风中狂舞。
“去给我找到祝衍,将他拖出来斩了。”他阴着脸道,声线异常的喑哑,手下接到命令后往不同的方向散去。
与此同时,了无生气的清政殿,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蜷缩在了黑暗的角落里,不敢抬头往窗外望去,素净的窗纸早已染上了殷红的血迹,脚底钻进了深深的寒意。
“陛下!陛下!”
他依稀听见了远处祝安呼唤的声音,刚想回应时,嘴巴却被一个人的手掌用力捂住。
“国师……”
他惊讶道,声音被他捂着含混不清,眸底刚刚浮上庆幸,转瞬便蓦地变得骇然。
因为夜寻笙,在他面前化成了另一个人的外貌,神色幽沉得像一潭死水。
“陛下,对不起。”
“我会照顾好福音公主的。”
他淡淡道,一把刻有银龙图案的利刃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的心窝。
祝衍惊恐地看着他,脸色煞白,嘴里一个音节都吐不出。在他生命的尽头,料想不到是信任的国师,送了他最后一程。
嘎吱。
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祝安匆匆赶了进来,祝衍死不瞑目地盯着窗外,祁寰宁的侧脸隐匿在了漫天的大火中。
午门之外,当祁寰宁收到起义军作乱的消息,和南宫羽马不停蹄地回到宫里。
第一眼就看见祝安手里正拎着首领的首级,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永不瞑目。
他孤身在乱军中杀红了眼,墨发凌乱地飘散。转头看到了祁寰宁,扔了手上可怖的头颅,肩上似有千钧,一步一顿地朝她走来。
“是你,杀了祝衍!”
他怒喝道,血剑笔直刺上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