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回避。”
祝安道,侍者行礼后应了一声便替两位大人合上门,无形的屏障应声开启,本来歇在姬羽扇尖上的银蝶被它弹出门外。
跟屁虫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屏退,在门上碰了几次壁后沮丧地停在屋檐上等他们出来,百无聊赖。
“出了什么事吗?”祝安和姬羽相对而坐,给姬羽斟茶。
姬羽瞥着他的动作,晦明难辨的眸光停留在浮着白雾的茶茗中,启唇道:“近来我观察你的星相,出了些波动。”
神仙的运势本不如凡人多变,如非命中注定的波折,飞升后千年如一日般度过。
像神君这样的地位,命数的稍稍差池,不仅会影响天界的格局,甚至动摇人间的安定。
星相观测之事本是天庭司命言止虚的职责,但为了机密行事,四灵神君的星相运行一直由姬羽独掌,察觉到异样后她便亲自来访。
所以这件事现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掩在袖间的指节捲了捲,祝安低眸不语,神情凝重。
“天劫的时间缩短了,就在七日之后。”姬羽抿了一口茶,提到了重点,声线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祝安能够感受到她的不露于形的关照,从南方千里而来就足够证明彼此的情谊。
“我知道了,多谢承灵大人。”他由衷道。
姬羽又道:“我会和其他神君来帮你护法……”
“承灵大人,”祝安打断了她的话,“烦请你替我保守这件事。”
“我不想让枕流兄和定云为我担心。天劫持续的时日很长,四方不宜无人镇守。若是给小人以可乘之机,无虞难辞其咎。”
祝安已有过前车之鉴,五十年前的天劫,鹤昭擅自前来护法,滞留西方半月有余。东方一时间群妖四起,无数百姓生灵涂炭。事后鹤昭也遭了天雷的惩罚,凡间信徒大减,险些神位不保。
每每念及此事,祝安悲愧交集,因此这一次,他必不会再牵连任何无关的人。
“何况这天雷最终都是要由我自己来承担,多谢大人的好意。”
他的反应在姬羽的意料之中,她提醒道:“无虞,你的护心镜已碎。”
当年的事姬羽虽然没有在场,事后也略有耳闻。鹤昭一己之力护法必会拖延半月,若这次三位神君都到场,总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天劫只会一次比一次强,尤其是第九九八十次。
“承灵大人,我意已决。”祝安沉声道,面具下的墨眸滚烫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姬羽不动声色地凝了凝眸,放下玉瓷的茶杯,转向窗外明艳的光景,若有所思。
“好。”姬羽终是颔首,视线尽头有雪白的飞鸟划破云端,在高山之巅振翅旋飞。
她并不是被祝安的决心所打动,而是在权衡利弊后同意了他的决定。
如果祝安再次挺过这一劫,往后还会有愈多愈强的天雷在等着他,至死不休。
最坏的结果是他仙陨,但是姬羽冥以为,对祝安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转机。
毕竟监兵神君缺失情劫的千年悬案,也是该有个了结了。想到这里,姬羽的眸底一瞬闪过阴冷之色,祝安注意到了她的微妙变化。
“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太久,得到的也太多了,我受之有愧。”他道,护心镜碎的那一刻起,祝安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若是我一去不回,西方不能后继无人,还请大人劳神接替我的人。”他请求道。两人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祝安对姬羽信任非常,有时候甚至超过了鹤昭。
不仅因为她是万人之上的朱雀神君,更因为她表里如一的为人。
“还有一件事,在我死后必须要完成,请大人帮我找出是谁篡改了我的天运。”祝安的声音变了变,掺着不易察觉的寒意。
姬羽嗯了一声,无须祝安开口,她也会尽心而为。
世有美谈,得黄金百两,不如得承灵一诺。有了姬羽的允诺,祝安也算是放下了心,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了。
“你舍不得吗?”姬羽问道,看穿了祝安眺望远方时眸底的留恋之意。
“舍不得景茗台。”他坦诚道。他在这景茗台生活了很久,山明水秀,草长莺飞,临别之时倍觉目不给赏。
“还舍不得跟屁虫。”祝安笑道,突然想到了它,唇角不由得勾起弧度,半年来同它的种种犹在眼前。
他不喜欢毛绒绒的宠物和坐骑,偏偏这小蝴蝶能引起他的兴趣。
姬羽默默察着他的神色,忽道:“我会帮你照顾好它。”
“谢谢大人。”祝安没有多想那个它指的是景茗台还是跟屁虫。
······
送走姬羽,被冷落了许久的银蝶立马飞到祝安眼前怒刷存在感,本来独身在外面等待积攒了好些怨气,见神君向它微笑着摊开手掌,又乖乖停在他的掌心,眷恋他每一寸的温柔。
祝安稳步走进书斋,端坐在笔砚前,静默半晌后提笔蘸墨,纷纷扬扬洒了几行诗句。
他偶尔练字,写下的字形神兼备,刚健有力,极具大家风范。
字如其人,此时宣纸上的字笔画潦草,昭示着他无法平静的心境,作为他唯一的发泄。
死到临头,如何平静。
祝安划去刚刚写的句子,搁下笔墨出神,心思纷乱。
银蝶一无所知地飞到墨砚里,一半的身体被墨染黑,又点在崭新的宣纸上,蹦跶着留下一排排深浅不一的图案,细看下竟有几分朦胧的美感,像山野间一路盛开的幽花。
它现在还不如叫黑蝶,糟蹋纸墨后扑翅起飞,点滴墨水降在书案上,溅成花瓣的形状,纸上的花横斜着绽进了现实。
视线被它的动作吸引过去,祝安看着它邋遢的模样忍俊不禁,烦忧被它的逗趣一扫而空。
再见纸上、案上的墨痕,祝安心中忽有灵感,扶笔给它的“作品”题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边写边念,一字一句温润如玉。这是一位姓苏的文曲星在凡间留下的脍炙人口的诗,形容海棠之爱再好不过。
拂手释放法力,祝安涤去了跟屁虫身上的墨迹,任它似懂非懂地飞在字画上看。
“好了,时候不早,我去沐浴了。”
说罢他离开了座位,独自前往后院的浴池,把跟屁虫落在书房。
温热的浴池上雾气渺渺,水底清澈,依稀可见漂浮在其中的花瓣绿叶。祝安从容脱下衣物,肩背上匀称的肌肉线条勾勒有致,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踏进水中,感受到暖意从脚底涌进周身的脉络,祝安渐渐静下心来。
神君关上了大门,谁也无法进入,姗姗来迟的银蝶又被他挡在了外面。
面具被他搁置在一旁,祝安闭上双眸放松,下.身浸在水里,露出薄红的后背,上面的虎状印记醒目吸睛。
银蝶只能透过门窗向内张望,寻觅白天找到一处略为宽松的缝隙,勉强能够看到祝安朦胧的背影。
“偷窥可是不好的。”
它听见了祝安含笑的声音,下一秒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缝隙被人用法术修补起来,密不透风。
片刻消遣后,祝安从池中起身,披肩的墨发氤氲着湿气,水滴沿着他的胸膛滑落下来1。他重新戴上面具,晦明的神色藏在了冰凉的面具后,更衣完毕后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
天雷滚滚,天地山川布满了可怖的黑色,方圆百里尽数浓云,急不可耐地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
轰!
轰轰!
多道惊雷贯穿云霄,声势浩荡,将天空照的惨白。雷声凄厉,破风而来,直奔中央那人而去,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单薄的身躯,试图剥离他的魂魄。
周围的草木、土地焦黑升烟,大地随之震颤不休。
他的长袍随风飘扬,衣衫崩裂,隔着布料渗出殷红的血迹,稍一动弹就传来锥心的疼痛。祝安傲然挺立在那里,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痕,双手紧握住倒插在地的剑柄死力顽抗。知还的剑身嗡嗡作响,翼虎纹路涌动着诡异的赤金光芒。
天威继续施压,一道比一道来势汹汹,自凌霄之上怒吼,鸟兽皆被惊散,暴虐凶狠地扑向祝安,逼得他溅出好几口鲜血。
“祝安!”
姬羽在距他很远的地方呼喊他的名字,天劫之地旁人勿进,姬羽只能够看到祝安将要瘫倒在地的身形,而祝安双目晕眩,在浓稠的黑雾里寻不到她的方向。
比预料的七天来的更早,姬羽不免惊异,释出赤红的法力给他护法,竟被天雷尽数弹回。
“没用的……”祝安虚脱道,姬羽再强大,也反抗不了天意。
轰!
三道天雷同时击向监兵神君,祝安再难扶住剑,重重地前仰坠地,面具上爬满了扭曲的裂纹。
天雷穷追不舍,接连打了上来,他无力起身,睁眼注视着眼前放大的惨白光影,心沉如水。
五脏六腑都被击碎,全身的关节没有一处完好,堵住了他的血管,阻塞的血气上涌,自他的喉咙不断溢出。
他甚至无法感知到牵筋带骨的疼痛是来源于身体的哪一处,知觉尽失。
好累······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视野变得愈发模糊,眼睫沉重得想要阖上,即使这意味着他将不复醒来。
知还依然立在手边,护主的意识觉醒,嘶鸣着激出一层金色的剑罩将他笼在其中。
天雷知道了他气数将尽,更加得意地呼啸,不断轰击着护罩,再有几次,剑罩也要被它吞噬。
与此同时,有一只渺小的生物不顾雷击,奋力挥动着残缺焦黑的翅膀穿过黑压压的迷雾,往祝安所在的位置加速飞来,妄图救他于水火之中。
轰!
天雷降下,余波打在了银蝶身上,如凌迟的利刃当头劈下,将它硬生生地嵌进泥土里。
顶着土屑颤颤巍巍地重新起飞,它终于找到了不远处受伤的神君,闷着头固执地奔赴。
本是混沌的天劫之地多了生命的存在,祝安潜意识感应到了它,斜眸瞥见了斑驳的蝴蝶身影,说不出的酸涩和感动占据心头。
本来都了无牵挂了,你这跟屁虫还要过来。
劫数到了高潮,天雷如暴雨般无情鞭打着他的肉身,殃及到了离他最近的跟屁虫。
银蝶再一次被轰进了淤泥中,挣扎着纤弱的翅膀,祝安伸出颤抖的手指摸索知还的剑刃,撑着割血的剑刃从地上爬起来,雷电穿透了他的身体也不甘再次倒下。
天劫远远没有结束,祝安的生命已经能够看到尽头。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必须保护好跟屁虫。
“你还太弱小了,帮不了我,回去吧。”
天昏地暗中,遍体鳞伤的金袍仙者对它如是道,素手轻弹,耗尽全部的神力将它送走。
银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法力推着急速后退,所有努力在他一念之间化为虚无。神君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化为一点,再被黑雾重新围困住,生生隔绝了两个世界。
“谢谢你。”
无止境的雷鸣声中,它只听到了他最后吐露的三个字,最凌厉的一道天雷降下,依稀电光中那人骤然化作漫天绚烂的烟尘,竟没有留下一丝哀嚎。
“无虞……”
姬羽喃道,手中的折扇垂落了下去。
神消玉殒的那一刻乌云褪去,不消半刻天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若不是原本的主人身死之地一片狼藉外,一切都似无事发生。
姬羽僵着步子走向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祝安的面具都被带走,只有知还孤独地镇守,剑息微弱。她抚上剑柄,尚存着不愿消散的余温。
“无虞!”
西方大变,两位神君看到天雷异象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见到此情此景同时惊呼出声,呆望着漫天的金色烟尘如鲠在喉。
“都怪我···都怪我来的太慢了···”鹤昭猛地跪倒在地,倾山倒海的悔恨与自责将他瞬息淹没。
墨砚神情黯然,未曾想过离别竟来的如此之快,天劫以极短的时间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枕流兄,承灵大人,你们有办法救救他吗?”鹤昭急道,抬起通红的眸子望着两人。当务之急是改变这样的结局,他们在鹤昭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墨砚摊开手掌去接那些飘渺的尘,沉吟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了,”他看了看姬羽,姬羽投来应允的目光,“但是不能保证他完完整整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