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生两岸,弦音不绝。
祝安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琴弦,带起层层无形的涟漪,如玉珠落盘般的美妙乐音错落响起。音色如他一般温醇,宛若江面清风,孤舟明月。
这是他自谱的一首曲子,从未有人听过,祝安也只是偶尔意兴阑珊时在景茗台弹以自娱。
《孤光散》。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奏至高潮,他全身心投入到音律之中,指节发力,拨弦不止。曲声愈发冷清,如至极寒之境,又不失刚毅顽强,如风雪中傲然自立的梅花。
有飞鸟静静停靠在他身边,连风声树落都于此刻停止,万物似与他心意相通,聆听他的演奏,臣服这位山川之主。
银色的蝴蝶从树林中循声飞来,翅膀洒落细碎的银芒,盘旋在他头顶,似与之同歌同舞。
琴声渐落,一曲终了,祝安温尔一笑,早就感应到它的到来,指尖扫过檀木雕花的琴面,再轻轻接住银蝶供它停靠。
“你是跟屁虫吗?”他笑道。
当日那只被他救下的小虫成功化蝶,找上门来。他一眼便认出它身上的白.虎印记,看到蝶身琥珀般的纹路不由称奇。
银蝶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在他的指腹上用力扑闪着翅膀,绕着他低飞了一圈又回到了他手上,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
祝安对它忍俊不禁,用手指逗弄了它一会,道:“我要练剑了。”
跟屁虫听话地飞出掌心,落在他的古琴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颇有看他舞剑的意味。
还真是一只跟屁虫。
监兵神君无奈摇头,随即右手化出一柄半身高的玄铁重剑,预备起势。
祝安最拿手的武器便是长剑,剑法在全天下间无人能敌,连另外三位神君都要逊色三分。
他随身的佩剑名叫知还,长约三尺,通体雪白,见血时化为赤金,剑刃处纹有双翼白.虎啸动山林的图案,轻薄如翼却削铁如泥。
祝安很少使用知还,以他的武艺,任何手中之物皆可为剑,用千斤重量的铁剑不仅能够提高他身体的耐力,对剑法的提升也有百益。
嗖!
一道凌厉而优美的剑锋划过半空,震得百米外的树叶沙沙坠落,银蝶没有心理准备,一下被剑波击飞许远,胡乱地扑腾翅膀。
祝安稍稍调整了挥剑的方向,长喝一声刺出剑尖,势如破竹,寒光飒飒。
疏林之中剑者纤长的身影和他手中的重剑十分不搭调,操练起来却分外和谐,竟带有奇异的美感,流动成一副静好的画面。
······
“跟屁虫,这里的花,你最喜欢哪种?”祝安边走边道,此刻银蝶正落在他的肩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他在这里专门种了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除此之外只剩下些自由生长的烂漫野花。
跟屁虫理解了他的意思,从肩头跳起,头也不回地飞过那些颜色淡雅的花朵,飞向林间遥远偏僻的地方,祝安疑惑,加快了脚步跟上它。
它带着神君在树林中弯弯绕绕,追了约莫有一刻钟,最终停亘在一片开的艳丽招摇的大红花树上。
海棠?
祝安扶额失语,看着这片野蛮热烈的海棠花不由得勾出苦笑。
“你倒也是不知花中深意,不喜欢寒梅、雅菊这类清高的,偏偏爱这海棠。”
“跟屁虫,你知道海棠,又叫做断肠花吗?”他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银蝶听不懂,足肢点过火红的花蕊,在他眼前来回飞舞。若它能化为人形,此刻定是撒娇求宠的女儿模样。
祝安:“······”
“好吧。”他摇了摇头,留心记下了它的偏好。
————
烈日当头,举世瞻仰的监兵神君脱下外衣,撸起袖子在刚刚开垦过的土地上挑水播种,汗水沿着他的面具轮廓向下滑落。
鹤昭先前又来拜访过祝安一次,惊异他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君大人怎么净干些粗活,分明只要略微施法便能事半功倍,也不嫌麻烦折腾。
祝安不惯闲散,很多普通老百姓做的事他也做,甚至做的熟练精湛,景茗台大部分的园艺也是他躬身栽种照料的。
如果一切都滥用法力,那就会失了人生在世的乐趣,鹤昭听到他这般回答自己。
忙碌一阵有些累了,祝安叉腰休息,推上面具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捡起扔在地上的水壶大口解渴。
男子红润的唇沾着水滴在日光照耀下盈盈发亮,仰起的下颔线条分明,描摹出好看的剪影。
“跟屁虫,再等几个月,这里就会是漫山遍野的花树了。”
自从跟屁虫上次带他去看深山的海棠时已过月余,这一个月来他除了必要的修行和人间事务外都是重复着种花这一件事,特意清了一座山专门种海棠花树。
跟屁虫要是想要见到喜欢的花得飞很久,干脆就近种上也好。
祝安已经能够想象到来年开春景茗台除了深浅不一的翠绿外还多了一抹突兀的红,心情愉悦。
跟屁虫倒也真是跟屁虫,整日黏在他身上,连祝安睡觉都要歇在他的胸前,未曾想过回到林中。怎么赶也赶不走,当然祝安也不是真的要赶它。
它有灵性,多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伴侣也好。
听罢祝安的话,跟屁虫兴奋地飞了好一大圈,祝安望着它娇小的蝶影笑意不减反增。
面具还没来得及拉下,那银蝶忽然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上了祝安微微开合的唇瓣,祝安的视野里霎时充盈了微芒点点。!?
猛地急退几步,祝安和它拉开距离,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放大,瞪着这只胆大滔天的小东西。
若是被鹤定云他们看到,定会笑话没渡过情劫的监兵神君,被一只山野蝴蝶吃了嫩豆腐。
“你···!”祝安微恼,须臾间就调动了全身的法力,整个人顿时杀气腾腾,眸寒如血。
银蝶卯足了勇气在太岁头上动土,平日纵是再任性也没见过他发怒的模样,吓得四处乱飞,晕头转向。
扬起手掌,祝安用无形的压力将银蝶直直后拉,翅膀僵在了空中,随即就到了他手心,转握成拳似要把它捏碎。
预料中粉身碎骨的结局并没有到来,祝安旋即冷静下来也只是把它抓在手中不得动弹而已,杀气慢慢散去。
祝安堪堪说服了自己,堂堂神君曾可和一只尚未开化的蝴蝶计较,算了,大人有大量。
“不许再有下次。”它听见他的声音回荡在上方,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祝安无声叹息,自己也没必要和一只蝴蝶过不去,归根结底也只能怪他疏忽大意,没有及时拉下面具,让它钻了空子。
不过跟屁虫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来不及细想,空中翩然落下一位朱袍女子,手执白扇,气质如兰。天生多情的桃花眼一如既往地盛着清冷的月光,眉眼寡淡,永远脱俗于风月之外。
陵光神君,姬羽。
“承灵大人。”祝安拱手,敛了敛神色,恭敬道。
世人以为墨枕流是四灵之首,殊不知姬羽生性凉薄,不争虚名,甘愿做了第二把交椅。若真论实力,她曾凭一己之力平定鬼妖两界叛乱,远在墨砚等人之上。
直属神宗的创立自她之始,只杀作恶的鬼妖,对其束以绳墨,维系了三界千百年来的的太平。
祝安还是凡人时熟闻她的功绩,对姬羽极为敬仰,天庭共事多年亦不敢失了礼数。
其他神君皆是凡身死后成神,唯有姬羽,诞生于天地之初,集日月精华化为神武朱雀,生来便是万人敬仰的九天玄女。姬羽向来深居简出,极少过问人间事,不知她今日驾临西方所为何事。
姬羽微微颔首,祝安才直身抬起头来,刚刚闯了祸的跟屁虫找到了救星,倏地往姬羽肩上蹭去,绕着她的肩颈飘飞。
它出现后姬羽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凝了凝,翻腕收了折扇。祝安生怕它惹恼了姬羽,见状连道:“跟屁虫,快回来!”
银蝶此刻根本不理会他,细嗅着姬羽衣袖间清冽的白檀香,欢喜地流连在她身上。
“无妨,”姬羽拂手,低眸瞥着它的影子,“你叫它跟屁虫?”
祝安有些不好意思:“是的。”
唇边勾起浅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姬羽抬指逗着银蝶,简言道:“好名字。”
“很适合它。”她不咸不淡地添了一句。
“就是顽皮的很。”祝安见姬羽神色和悦,暗暗舒了一口气。
目光流转到祝安遍地栽种的花苗上,姬羽问道:“怎么想起种海棠花?”
“跟屁虫喜欢。等来年花开,还请承灵大人和其他神君同来景茗台赏花喝酒。”祝安笑道。
姬羽听后不语,注意力放回到跟屁虫,半晌才轻轻点头。祝安欣喜,姬羽从不参加往来聚会,此番便作是千载难逢的答应了。
想不到跟屁虫的面子那么大,连陵光神君的金口都能打开,他心道,届时定要精心筹备佳宴。
“今日来找你,是有要事要告知你。”姬羽用折扇引着银蝶在山水墨画间飞舞,说到正题。
告知?祝安注意到她的用词,心间一颤。
“无虞愿闻其详。”他再度拱手行礼。能让姬羽亲自来到景茗台的事,势必关乎天庭安危,他隐约能猜出个大概。
姬羽因困尘帝王蝶而起的微末笑意终是消散了,抬眸望向祝安,正色道:“此地不宜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