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有话想和你说。”待谢宣出去后,沈筠低声道,留住了沈衍最后的步伐。
闻言,沈衍阖上半掩的房门又坐回沈筠身边,拧着眉头问道:“有事吗?”
沈筠斟酌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和故棠在羊角山遇到了一群争夺轮回镜的黑衣人吗?”
“记得,你还说他们好像是神君座下的人。”沈衍回忆道。
沈筠颔首,尽量平静道:“故棠杀了他们之后,前天我又在群妖谷见到了他们。”
“什么??”沈衍的瞳眸难掩震惊之色,不敢相信道。
“是的,他们复活了。”沈筠点头肯定。
“他们是鬼侍。”他补充了一句,言明了自己的推测。
百杀不死,愈挫愈强。非人非妖,即为鬼侍。
鬼侍乃鬼界至凶之物,百般折磨活人的灵魂至死,以残忍的手段炼化而成。
他们最初还没有独立的神智,十分弱小,若是不断地重生,能力会成倍增长,永远为主人所驱使。
此等秘术有悖天伦,为三界所不容,有关记载的文字千年前为诸神君联合销毁。
这样逆天的存在,本应随之灭绝,没想到竟然重现在了群妖谷。
沈筠一开始没有察觉到他们是鬼侍,原因在于他们重生进化了多次,强到能够掩盖身上的鬼气的地步。何况还能使用与之相克的法术,实力定然深不可测。
故棠被鬼侍反复追杀过,自然摸清了他们的属性,羊角山释放妖蝶乃是下下策,更多是为了保护当时在场的沈筠。
如今鬼侍潜入了群妖谷,势必要掀起轩然大波,沈筠不免担心故棠的处境。
“你的伤是被鬼侍……?”沈衍忧心道,沈筠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
“晕倒只是一个意外,我并没有和鬼侍正面交手。但是我有预感,他们会趁着今夜神君诞辰,在暗处有所行动。”
他对着斑驳的窗棂举起了手中的面具,阳光流淌过它表面错落有致的纹路,细碎的流光静默着从缝隙中泄出。
今晚的大典,为了保护好故棠,他是非去不可了。
“难道陵光神君和鬼王有瓜葛吗?”
鬼侍秘法只有可能为当今鬼王祁风眠所知晓,而且鬼侍听命于神君,沈氏二人又是为陵光神君所派来群妖谷的,沈衍将这一切串联了起来。
“我想应该不是。想要轮回镜的有三拨人,故棠,陵光神君,还有另一位神君。”沈筠凝眸道。
陵光神君几乎从不对直属神宗下达旨意,凡事亲力亲为。这次让洛天门的弟子来到群妖谷,唯一能说明轮回镜之事她不便亲自插手。
而是要给玩小动作的某位神君以警示。
至于沈衍提到的鬼王,沈筠还不好妄下定论。祁风眠的万鬼城和群妖谷一样,是区区一介道士不甚了解的存在。
“那我们今晚怎么办?”沈衍询问沈筠的打算。他虽是兄长,事事还是同沈筠商量,信任他为掌门所认可的天赋和能力。
白金面具倏尔被沈筠覆在了脸上,遮住了俊朗分明的五官,只露出一双澄澈见底的漆墨眸子,周身换了一袭超凡脱尘的气度。
沈衍一瞬产生了不真实感,仿佛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师弟,而是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静观其变。”
沈筠淡道,眸底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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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镜自照,沈筠总觉得穿上这身衣服有些膈应,忍不住想起在归歌塔与故棠共度的短暂夜晚。
以及那个触动心弦的吻。
沈筠双颊一红,心虚地束紧了腰带。袍服布料虽不如故棠等身打造的上乘,亦给沈筠徒增一袭贵气,蝉衫麟带,衿缨容臭,如一位金枝玉叶的少年公子。
“修平,好了没有?”谢宣和沈衍在门外等待许久,半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好了,马上。”
他最后扫了一眼映出来的模样,拿起桌上的面具,手指碰触到它冰凉的表面时顿了顿。
犹豫半秒,沈筠终是选择把它系在了额上,提剑推门而去。
入眼是一名玄衣青年,剑眉星目,气定神闲地叼着一串莹亮的糖葫芦,传说中一丝不苟的执名神君到他这里就成了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沈衍则抱剑候在一旁,身姿颀长,眉眼深邃,活脱脱是风.流倜傥的青龙神君的翻版。
三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目光一齐聚焦在沈筠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个遍。
谢宣的糖葫芦差点掉下来,拍手惊叹道:“太像了,太像了。”纵使他没有见过祝安,但打心底觉着沈筠无比适合这身扮相。
沈衍频频点头附和,见到他的一瞬间甚至想脱口道一声殿下。
“莫要打趣我了,”沈筠尴尬地笑道,只有他才知道其中滋味,“我们走吧。”
“好。”
踏出客栈,他们才知万妖空巷,耳畔尽是鼓乐喧天声,妖怪们摩肩接踵,言语欢畅,装扮成各路神明,自成一副千奇百怪的图景。
露出狐狸尾巴的朱雀神君,长着牛角的执名神君,四条爪子在地上爬的青龙神君……诙谐又喜庆。白.虎容貌的倒是见得少,见到的也是规规矩矩,没那么滑稽突兀。
处处张灯结彩,车如流水马如龙。比往日更多的摊贩们支起铺子扯着嗓子叫卖吆喝,门庭若市,生意火爆。
他们来来回回逛了一个多时辰,收集到了不少稀罕物什,满载而归。天将入夜,中央广场上已经搭好了高台,最盛大的晚会即将拉开帷幕,谷中大多数居民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看了看妖怪手上的重口味的食物,谢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寻了些人类能吃的水果点心揣在兜里,跟着沈衍又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等待开场。
似乎两人都忘了此行的目的,剥开新鲜的果皮塞进嘴里,一举一动都融入了妖怪堆里。沈筠一脸无奈,接过谢宣扔来的零嘴。
铛……
鼎钟敲了悠长的三声,场内渐渐安静下来,各自就座,挤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将全部的注意力凝聚在了高台之上。
佳人的倩影掩在了朱帘翠幕里,烛影摇红,引人遐思,所有人无不目光灼灼,渴望一睹芳容。
帘帐掀开一角,美人的白瓷皓腕在半空中随意地扬了扬,跪坐在一侧的侍婢会意起身,款步走到台前宣告。
“阳春正献,顺颂时宜。华章日新,天仪未改……”
“值此佳辰,百妖襄庆,敬祝神君完璧归来,曌泽百世!”
话音未落,群妖稽颡膜拜,齐呼道:“敬祝神君完璧归来,曌泽百世!”
声势浩大,荡气回肠。
或许连祝安都不曾肖想,仙陨百年,俗世中仍有一批为他而来的虔诚信徒,还能享受这等殊荣。
群妖谷存在一天,那么监兵神君就永远不会被韶光忘记。
心底有一块地方好像在慢慢剥落,沈筠的眼角不自觉润湿了,深深沉浸在震撼之中,被沈衍拉着长跪在地上,额头碰触到了石板地面。
叮铃。
全场寂静,一串铃音响起,如飞珠碎玉般悦耳清脆,台下的众妖屏住了呼吸。
故棠。
他默念着让他牵肠挂肚的名字,忍不住抬头偷瞄,故棠已从帘后走出,凤眸淡淡地浮掠了台下一圈,素手纤纤,举起金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远而望之,她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
细看佳人,一步步臣服在她颠倒众生的倾世容颜上,丹唇皓齿,明眸善睐,随羽睫颤动的泪痣无端拨弄着沈筠的心弦。
一颦一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是顾姑娘!”
谢宣竟也掀起眼皮偷看了她,心下一惊,冲两人压低声音道,瞳孔中满是错愕。
沈衍和沈筠朝他投以同样惊异的表情,弓着背不敢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故棠的眸光在角落处多停留了一瞬,不再过多赘述,转身回到了座榻。侍女道了声华宴开始,周遭重新变得沸腾喧嚣。
掸了掸尘土,耳边回荡着有关谷主美貌的议论,惹来一片艳羡。
“顾姑娘是妖后!太不可思议了。”回过神来,谢宣捂着跳动的心脏道,他还没有见识过故棠的凶狠一面,印象还是船上素雅端庄的顾姑娘。
好在他对妖后的谣传并不甚了解,加之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志怪之事,在群妖谷待久了,心理承受能力大大提高,沈筠和沈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又是他们多虑了。
妩媚动人的女妖在台上翩翩起舞,台下断断续续地鼓掌。然而故棠珠玉在前,沈筠打不起什么精神,瞥了眼谢宣,他正拉着沈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乐舞。
他借口去散心,和二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广场去,给沈衍递了个不用担心的目光。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
踱步到河岸边,载满了祈愿的河灯静卧在水面上,熙熙攘攘,结伴飘往不知名的远方。
神君感灵,白.虎庇佑。
每一盏灯上都工整地写着这句话,每一盏灯的主人都愿意相信一个逝世多年、子虚乌有的神君,能够完成他们朴素的心愿。
万物有情,妖亦如是。
沈筠沿着长长的河道前行,依稀寻觅到桥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去看,果真是那位紫衣华袍的女子。
正想跑去寻她,左肩却冷不丁撞上一个高大的男人,蓝衣束冠,狭长的眸子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待他定神看清沈筠的模样后,眼底的情绪蓦地一变,短短一刹,竟如风云变幻般复杂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