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平素穿得单薄，在外面不觉得，一到了幽闭的环境中便觉得有些着凉，幸好故棠给他拿了外袍，妥帖地披在了他肩上。
沈筠动了动唇，忍住了想和她道谢的习惯，怀抱着一摞古籍由她送回了房。
“故棠，”沈筠叫住了她，从靠窗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雕花精美的小盒，道：“给你的。”
“嗯？”故棠露出一抹疑色，素手推开了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颗色泽鲜艳的蜜饯，晶莹饱满，眸底的诧异不加掩饰。
她一下便知道了沈筠这几天在做的事，瞒着她和容璟抢起了灶房，身上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原来是在准备这些。
海棠无香，而这海棠果制成的蜜饯可口香甜，回味无穷。连司命都不知道，海棠果饯是故棠爱吃的甜食。
第一次带祝安去找山上的海棠花时，他随手摘了一些熟透的果子，回到监兵宫制成了蜜饯，花费了不少心力。
跟屁虫不知道神君有这般手艺，打着胆子观察他的举动，顶着一头烟火气，游刃有余地将它们洗净切好，丝毫不觉得麻烦。
那时候她就在想，将来是哪位女子有幸成为他的妻子，一日三餐尝到他亲手做的菜肴，被他宠在甜蜜罐里。
后来她换了个角度想着，女子为心爱之人洗手作羹汤，能让神君出入厨房的，古往今来倒是独有跟屁虫一人，便徒生了好多欢喜。
蜜饯做好后，银蝶眼馋，祝安就放一颗在桌上，看着它慢吞吞地用口器吸食，唇角含着笑意，即使它花上一天也未必能吃完一颗，他也耐心到了极致。
跟屁虫心思极为单纯，本能地黏着祝安寸步不离。关于她为什么会成为困尘帝王蝶这件事，以及和祝安第一世的相遇，都是在他死后，故棠骤然化为人形才猛然忆起的，后知后觉。
因为无知，所以跟屁虫才能够做到肆无忌惮，而不是现在这般小心翼翼。
其实祝安并不爱吃甜食，是为了让她尝尝鲜。和跟屁虫相处不到半年，给予的温暖却足以慰藉故棠往后的年月。
让她路过市井闹市中，偶然闻到久违的味道，勾起了泛黄的往事。
“试试。”
在她怀缅时，沈筠已经洗过了手，捻了一颗递到她唇边，贴着她的唇瓣不过毫厘。
“啊。”他稍稍张开了嘴，像哄小孩般示意道，故棠陷在他专注的眼睛里恍了恍神。
她微微启唇，听话地含住了那颗晶亮的果饯，不出意外的好吃。
淡粉色的唇瓣轻轻擦过他的指尖，如羽毛般的触感，浮光掠影，弥留下暧昧旖旎的气息，最是辗转悠长。
沈筠观着她短短一瞬的动作，似被刻意放缓般，横亘在他心上，墨眸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慌乱。
一如昨夜短暂的宿雨，醒来后销声匿迹，却又真实可感。
他巧妙地收敛了失措的表情，不再将心动坦率地写在脸上，让故棠全看了过去，佯装镇定。
待故棠咀嚼慢咽下那颗蜜饯后，沈筠修长的手还悬在半空，轻柔擦去她唇边的痕迹。
“好吃吗？”他问道，暗暗担心他的手艺是不是生疏了，毕竟在这一世，他还没有过制蜜饯的经历。
好在故棠点了点头，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沈筠才稍稍安下心来。
故棠尝过许多海棠果饯，出自无数人的手里，上到皇宫中的御贡，下到七八十岁的老妪，都不相似祝安的味道。
惹得她魂牵梦萦的，从来都不是外物，而是寄托了她全部的情感，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今时今日，就在她快要遗忘的时候，沈筠原封不动地将它归还，仿佛从没有离开过她。
“好吃。”她答道，同样从果盒中拾了一颗，俯下身来，模仿他刚才的动作，悠悠把它送到沈筠唇边。
因为垂颈的姿态，胸前不经意乍泄一片雪白的风光，看得他一阵脸红心跳，先前的冷静自持不知道飘往了哪里。
故棠抿着笑，盈盈道:“还你的。”
禁不住凤眸中的百媚如丝，沈筠咽了咽喉咙，斜眸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海棠果饯，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它咬住。
全身的血脉被她撩拨得沸腾，沈筠竭力收拢心神，眸底的湖泊平静了下来。
从前祝安投喂跟屁虫，现在妖后把道士拿捏得死死的，风水轮流转。
即便沈筠贪恋这样的亲昵，但他还做不到自欺欺人。
故棠喜欢的是监兵神君，不是一无所有的沈筠。在他重拾法力前，他不能自私地越界。
他希望故棠看到的，是披着神君光环的祝安，不是委身轮椅上的废物。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接受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你现在把我当做祝安，还是沈筠？”沈筠道，直直地盯着故棠。
故棠施舍给他的温柔，给他带来两情相悦的错觉，殊不知这一切镜花水月的前提在于，他是祝安的转世。
他从前认为尘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爱，他祝无虞可以做到虚怀若谷，爱天地万物，肆无忌惮地说众生平等。
知还一件，睥睨百万雄师。
遇到故棠之后，他才如梦初醒，爱是奢侈的，建立在某种基础之上才能枝繁叶茂。
沈筠配不上故棠，能给予她的微乎其微，光是保护故棠一人都要拼尽全力，何谈庇佑天下苍生。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毕方鸣琅是一类人，害怕稳固不了西方之主的地位，只是为之采取的手段不同而已。
让故棠意识到他是沈筠的事实，重新审视这段关系，对他们两人是一件好事。
闻言，故棠眼底的妩媚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惯见的清冷，不言间触到了她的逆鳞。
“沈筠。”她一字一句道，不带任何感情。
两人保持着一个暧昧的姿势，却心照不宣地彼此僵持，仿佛棋盘上对弈的黑白双方，步步为营。
“不吃白不吃。”故棠撤回了手，不耐烦道。
倏尔，沈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墨眸紧紧地注视她，近乎偏执和卖力地咬下那颗蜜饯，咽下了满腔辛酸。
他头一次吃得这么小心，并没有让嘴唇碰触到她的肌肤，造成假意的错觉。
薄凉似雪的玉腕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须臾间就生出了暖意。而握着故棠手腕的力度并没有控制好，掐的她作疼，蹙起了眉头。
她呆呆地望着重叠在一起的手，欲言又止，下一秒就被沈筠松开了，似乎不愿意与她过多接触。
沈筠转动轮椅背对着她，问道：“我腿上的线什么时候能拆？”他想尽快离开景茗台，和太傅汇合后找到离珠，才有勇气面对故棠。
“司命过两天会来，”故棠不冷不热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去哪？”
沈筠的表情隐在了阳光下，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事要去办。”
我陪你三个字截在了她喉间，故棠抿了抿唇，指尖摩挲着木盒上凸起的纹理。
“谢谢。”她举了举木盒，真心道。羽睫抖落了一层阴影，眸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逆光的侧脸上。
他忽然笑了笑，想到了什么：“故棠，我们约法三章如何？”
“说说看？”她挪了把椅子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沈筠道：“第一，我们之间不要再说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话。”听起来比外人还要生疏，谢宣和沈衍都没把这些客套话挂在嘴边。
好看的眉梢弯了弯，故棠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沈筠特意强调了后面两个字。
凤眸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故棠反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沈筠指了指他受伤的轮椅，故棠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狡黠：“因为我救了你，还是两次。”
她钻了空子，不服输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帮道长修了十四层浮屠了，这又该如何算？”
沈筠想了想：“那由你来决定约法三章的第二条。”
故棠嫣然一笑，爽快答应：“好。”
沈筠挺直了脊背，竖起耳朵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筠，”她唤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的双眸，“我不管你今后要做什么，都要保住你这条命。”
“不要为了任何人豁出性命，包括我。”她正了正神色，木盒放在了她膝上。
“我心甘情愿。”沈筠复述了一遍他在群妖谷对她说过的话。
“我不许。”她不容置喙道，声线明显冷了冷。
即便她感动过沈筠的付出，也绝不能让他私自冒险。
“为什么？”他追问下去。
“你得给我好好活着，”她的语气很认真，“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还是祝安的。
四灵神君三世轮回，她等了那么多年，与他擦肩而过两世，这一世沦为她解不开的执念。
她不肖想祝安会爱她，监兵神君与妖相恋，有违天伦，势必为俗世人口诛笔伐。她所愿的，不过是祝安好好活在这世上，继续做他的监兵神君，她当她的妖界一后，仅此而已。
唯一的痴心妄想，便是化为一只银蝶，像先前无数次那样，停在他温柔的掌心，片刻足矣。
“我答应你，”沈筠点了点头，了然故棠是什么意思，“你也要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好。”故棠柔声道，伸出了右手的尾指。
沈筠牵了上去，拇指指尖默契地印了一下，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