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容华贵的女皇伏案批阅奏折,侧耳听着宫女的禀报。秋池白日里旁观了一切,将长公主遇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祁温雅,顺带将祝安赠送香囊给她的事也禀告了上去。
“寰宁收到它的时候,是什么表情?”祁温雅问道,同女儿颇为相似的凤眸凝了凝。
秋池回忆道:“长公主似乎很开心。她和三殿下以名姓相称,她唤三殿下的字,而三殿下则叫她的小名。”
阿宁。
蘸着朱砂的墨笔搁了下来,祁温雅颔首道:“这样也好,毕竟将来都是要成亲的孩子。”
站在一旁被冷落多时的男人见状道:“母皇,那个质子竟然会武功,还把香囊送给承平殿下,心思似乎不简单啊。”
“到底是上如国的人,我们必须要提防着点,”他抬起促狭的眸子,“要不要儿臣去试探一二。”
祁温雅斜眸瞥了他一眼,祁云岚天生是一对断眉,显得脸上戾气颇重。她的两个儿子,祁风眠性格孤僻,常年不与人言语,而祁云岚外放张扬,肚子里装了不少主意。
都不曾让她省心。
祁温雅权衡了一番,点头同意:“嗯。”
“让三殿下知道临昭不是肆意妄为的地方就足够了,你不要做的太过分了,上如国的心思最好不要打在寰宁身上。”
“儿臣明白。”祁云岚拱了拱手。
女皇拂了拂华贵的衣袖,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优雅的容颜掩在了烛光下,神色摇曳不定。
夜色幽深难测,她缓缓启唇,说出了令台下二人乍然胆寒的一句话。
“既然可以和亲,自然也能够和离。”
————
细碎的阳光流转在红檐朱墙上,宛如披携着鎏金的波浪,一点点涌进静谧的宫闱里,迢递来清风和煦的暖意。
祝安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日了,拜见过了女皇,如他想象中的威仪天下,颇有王者之风。
宫中为此特意设了国宴,女皇陛下以最高的礼节款待他,简单地问了他一些问题。祝安牢记沈玄机的叮嘱,在大殿中谨慎谦恭,没落下什么把柄。
无恙宫什么也不缺,宫人将他照顾的很好,长公主偶尔也会来看看他,陪他聊一会天。闲来无事的时候,祝安便会看书写字,没人盯梢的话就练一练生疏的剑法。
自幼年起,他独自在宰相府里长大,适应了冷冷清清的日子。如果没有过去一年在上如皇宫的经历,他本不会察觉到难以排遣的孤独。
身处异乡,他夜深多梦,时常会梦到沈大人和林阿娘,还有太子殿下,福音公主。
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孤儿,对沈大人一家感激不尽。沈筠无法选择他的命运,唯一能做的便是报答他的恩情,披上了祝安的外衣,在重明宫扮演着三皇子的角色。
皇帝和太子殿下待他很好,帝王之家向来拎得清楚家事和国事。福音公主是小神君,没有见到三皇兄的最后一面,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后来才慢慢接受了沈筠的存在。
真正的祝安逝世时,仅仅只有二十二岁,身体羸弱得仿佛十多岁的孩子。十五岁的沈筠替代了他,太子殿下和福音公主顾念旧情,不以皇兄皇弟称他,亲切地唤他一声小无虞。
纵然他们不提,沈筠也知道,身边的人都将未完的心愿寄托在了他身上,真真切切地希望他此生安然无虞。
陛下亦是如此。
“你在写什么?”
祁寰宁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问道。祝安想得出神,一时忽略了宫女的通禀。
“没什么,随便写写。”他道,信手把毛笔扔在笔洗中。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祁寰宁心底默念,这是民间流传甚广的思乡诗,想必祝安怀念起上如的亲友了。
“你想不想……”
“什么想不想啊?承平皇妹。”
大门的光束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祁寰宁未说完的话语被他一口打断。祝安抬眸看向来人,额前的断眉格外醒目。
他在国宴上见过这个男人,不怀好意地邀他当众舞剑,以切磋剑招增进两国情谊为由,在满朝文武面前伤得他不轻。
若不是不能暴露实力,他本可一剑将祁云岚刺于当庭,免损上如的颜面。
“男子汉大丈夫,写这种哀丧的诗作甚?”
祁云岚扫了扫桌上的文字,不屑道,旋即拎起笔洗中的毛笔,不顾滴答着的水滴,在墨砚中用力一蘸,扬起乌黑的墨渍溅了祝安一身。
“皇兄你……”
任谁都能看出他是故意的,祁寰宁为祝安打抱不平,祝安扯住了她的衣襟,摇摇头说没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三殿下果然大人有大量。”祁云岚皮笑肉不笑道,大手一挥,在纸上写下潦草的一行字。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意识到他此举的意图后,祁寰宁一怔,心虚地瞄着祝安的神色,墨眸底的情绪看不分明,唯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而后松了开来。
祁云岚颇为得意地转过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真正的男儿,就该有此等锐气。”
语罢,他重重地拍了几下沈筠的肩膀,朝祁寰宁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拂袖踏出了无恙宫。
“无虞。”祁寰宁轻声道,想说些什么安慰他。
“怎么了?”祝安笑着问道,折叠起晾干的纸张,神色云淡风轻。
“没什么。”她止住了唇。
“你刚刚说什么?”
祁寰宁想起了那个提议:“你想不想出宫走走?”
她指了指门外静候多时的南宫羽,气场凛然,意思是阿羽会保护好他们的安全。
祝安愣了一瞬,想不到长公主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欣然应允。
“好。”
————
临昭不愧为继舜国的国都,即使是平常时候,街巷上也人满为患,车马络绎不绝。
沿街的商铺陈列了各色商品,都是祝安在上如没见过的物什,新奇有趣。鼻尖除却小吃美食的味道,还充盈着身侧少女淡淡的体香。
他们换了普通百姓的便服,从宫墙低矮的一角翻了出来,有统领的手下打掩护,出入皇宫轻而易举。
“老板,我想要这个小狗糖人。”
祁寰宁驻足在了一个小摊前,指着绘得栩栩如生的金色小狗道。把糖人拿在手里时,猛然发觉自己的钱袋不知何时丢了,一脸窘然。
“阿……”
她正想唤悄悄跟在远处的南宫羽,祝安却掏出了银两递给了手艺人,不动声色地帮她解了围。
“你怎么会有我们的钱币?”祁寰宁问道,浓密的羽睫投下一片阴影,在流光中颤了颤。
各国的货币尚未统一,出宫的花销都是祁寰宁包揽下来的,不巧在拥挤的人潮中弄丢了。
祝安笑了笑:“既是来当质子的,不多些准备又要怎么活下去。”
樱红的薄唇抿了抿,祁寰宁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眸底划过黯然。
果然,先前祁云岚说的话,他还是在意的。
“阿羽给我们备了马,这里的人太多了,无虞,我们去郊外走走吧。”她道。
戏楼的头牌表演要开始了,兴致勃勃的人们全往这边涌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游人摩肩接踵,祁寰宁被一个雄壮的大汉撞上肩膀,往后踉跄了几步。
眼看就要直直地栽倒在地,南宫羽纵然看到了长公主的境况,也被阻拦在了十米开外,紧拧着眉头。
祁寰宁下意识抓紧了身旁人的衣袖,认命似的阖上了双眸,不料后背被人稳稳地托住,用他的身体筑起了屏障,挡住了一无所知的行人。
“阿宁小心。”
他的鼻息贴在她的耳垂道,手掌温柔地抚着她,无意撩拨了少女的心弦,柔软的一部分泛起了潮红。
“给你,拿稳了。”
刚刚失手掉落的小狗糖人,此刻安然握在了他手里。祝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右手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熙攘的街道上往反方向走去。
唇角总是勾着浅笑的少年,清澈的瞳眸不染一丝俗世的尘埃,满蕴世界最明亮的光芒,眺望着人潮之外的远方。
他知晓男女间的分寸,只是轻轻碰触着她的手腕,仿佛她是格外易碎的青瓷,却无言地让祁寰宁心动。
短短一瞬,永恒地定格在承平公主的心间,日思夜长,生生不息了千百年。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空旷的地带,南宫羽特意备两匹马拴在马厩里。按照惯例,祁寰宁会和南宫羽共乘,此番却忐忑道:“无虞,你能载我吗?”
祝安愣了愣,看了看神情淡漠的南宫羽,又看了看满心期待的祁寰宁,没多想道:“好。”
他给祁寰宁递了把手,让她坐在前面,小心环抱着她骑马而过,南宫羽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有祝安的陪伴,祁寰宁徒生了安心,和阿羽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她意识到那是喜欢时,这个男人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她的夫君。
郊外是一条蜿蜒百里的河流,碧波荡漾,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仿佛天然的明镜。
长河连接了京畿周边的重镇,时常有商船满载着货物经过,与岸边的柳树衬成了一幅和谐的光景。
三个人坐在了绿草铺陈的斜坡上,舒朗的清风拂过脸颊,好生惬意地欣赏江边的景色,连祝安都释怀了此来继舜的烦忧。
祁寰宁侧眸观着他的神色,眸底的笑意出自他的心底,暗自为他高兴。
“阿宁,你和我想象中的长公主不一样。”
他注意到祁寰宁的视线,主动开口道。
“为什么?”祁寰宁疑惑。
“按理说,将来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成亲,一辈子都要和他捆绑在一起,寻常女子应该都会抗拒的,甚至都不愿意和他见面。”
“我不是寻常女子。”
祁寰宁莞尔,几缕青丝被风拨乱,增添了如丝妩媚,祝安想她以后定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你确实不是。”
祝安笑道,享受着这般轻快,眉目间意气风发,终如翱翔长空的飞鸟,属于着不受拘束的天地。
“我们是朋友吗?”祁寰宁试探着问道,祝安总是给她带来一种疏离感。
“阿宁会背叛朋友吗?”祝安反问,眸色深深。
从一开始,他们的立场就注定了不同,此生的交集仅仅是奉旨的联姻。横亘在他们前途的,必然不会是儿女情长,而是各自为谋。
空气突然的沉寂在祝安的意料之中,祁寰宁和他对视,凤眸的色彩风云变幻,许久才重新翕动着唇齿。
守在长堤的南宫羽望向了这边,喜怒难辨的目光在长公主身上停留。
“我不会背叛你。”她一字一句道。
“好。”
他由衷地高兴,忽然靠近了些,替她挽起了额前垂落的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