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花跟着方剑持去了审讯室,关宝宝此时不知去向,审讯室内空无一人,两盏马灯还亮着,墙上是方剑持为整理思路所书写的案件机要。郭春花好奇地打量着,方剑持急忙将灯移开,不让她继续看下去。
“哎呀,你遮什么,我又不认字。”她说着随手就拿起了桌上那把带血的凶刀。
“大兄弟,听那帮记者说,你们在调查命案,谁死了?”
方剑持急忙夺过凶刀,将郭春花按在桌子对面的审讯椅上。
“这是警方的机密,你无权得知。”
郭春花轻声嗤了一声,抓起桌上一把瓜子就磕了起来,那瓜子是那卖炒货的小贩车上的,又潮又涩,她也毫不在意,边嗑边吐,瓜子皮噼噼啪啪飞落一地,拍在方剑持的皮鞋上,方剑持不耐烦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往方剑持面前凑了凑——
“你吃不?”
方剑持怒火又起,可一想到她之前那出疯癫,便强咽了回去。郭春花看方剑持忍怒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大兄弟,瞧你怕的,这是你自己的瓜子,还能有毒不成?对了大兄弟,你成亲了吗?瞧你这小模样,在天津有不少姑娘追求吧?可有人给说合过?”
郭春花喋喋不休,方剑持不理会,兀自翻看着先前的口供。
祝福带着熊鹏飞一路往审讯室内走,说是方队长要他见个重要的人。熊鹏飞心中嘀咕,临近审讯室时,便听到了郭春花那口浓重的关东口音。他心中暗自惊奇,不知道方剑持为何突然要他来见个女人。这口音说来令他颇感熟悉,有几分像关宝宝,又有几分带着那个汉奸李大兴的腔调。
郭春花笑着吐着瓜子,开门的瞬间,恰和熊鹏飞的目光对视上了。熊鹏飞看到郭春花的容貌,心中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那彪悍的嗓音配的竟是这样一幅娇媚的面孔。郭春花也愣住了片刻,本以为祝福是去带关宝宝来了,却不知这男子又是什么人。那一刻,两人心中都在盘算。
熊鹏飞从郭春花身边经过,手臂曾过她的貂皮大袄,毛皮中还在散发着寒气,说明这人是不久前才从外进来的。他环视一周,没看到任何行囊,确定这女人不是坐车,多半是来找人。再看方剑持坐在一边,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更让熊鹏飞心中惊讶,他感觉,方剑持像是刻意为他出了一道难题。
熊鹏飞提起一把椅子放在了女人身边,几乎是冒犯性地贴着女人坐了下来,他像个老熟人一样地笑着看着郭春花,突然用他自幼所习惯的东北乡音来了句,“你咋来了呢?”
他知道方剑持的表情,是在试探他和郭春花的关系。他善于观察,知道这女人来意不简单,但又难以确定。他决定赌一把——他赌过了天津城几十家大大小小的赌场,最擅长也是最习惯的就是赌。
他赌,他“应该”认识这女人,不是情人、就是仇人,但一定是熟人。倘若真的赌错了,说声认错了人,也能糊弄过去。
郭春花对熊鹏飞这般暧昧的靠近,也并没有抗拒,她收起了那轻浮的笑意,略显警觉地看着熊鹏飞,同样地,也在试探他。
“我为啥来,你不知道?”这话很是暧昧,情人能说,仇人能说,熟人也能说。而这话一出口,便是郭春花向熊鹏飞放出了一个信号——“我知道你的身份是假的,我没想揭穿你。”
熊鹏飞一脸亲昵地看着郭春花,更进一步地,手地往郭春花的肩膀肉了过去。
“你一个人来的?”
他还是在试探,只是熊鹏飞万万没想到,郭春花突然反手就给了熊鹏飞左脸一耳瓜子,把他抽的脑袋直嗡嗡叫。
“滚开,少跟老娘来这套!”郭春花扯着大嗓门,使劲瞪着熊鹏飞。
熊鹏飞委屈地看着郭春花,心中暗叫不妙,难道自己赌错了?或许这女人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复杂,她之前只是被吓着了,没来得及反应。
不过郭春花到底是接受到了熊鹏飞的信号,她又抓起了一把瓜子,故作淡定地——“你说我为啥来?我进来找儿子啊!”
儿子?熊鹏飞脑子飞转,看郭春花的年纪,她若有儿子,只可能是关宝宝了,他俩口音着实相似。而她若是关宝宝的妈,自己又是关宝宝的爹,那他俩人岂不是——
“媳妇儿!”熊鹏飞突然一声大叫,满脸讨好地凑到了郭春花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手,“咋生那么大的气?儿子跟着我好好的,有啥不放心,咋还来车站找我俩了?!”
郭春花听到这声“媳妇儿”时,脸上也突然闪过一丝震惊,又迅速一扫而过,变作一脸的怒气,她又抬手,狠狠抽了熊鹏飞右脸一巴掌,搧得熊鹏飞的脸火辣辣地疼。然后,撒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
“别给老娘整这出!这么冷的天,也不跟我说一声就把儿子折腾出来?你还配当爹吗?瞧你那腻腻歪歪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野女人调教出来的,膈不膈应?!滚开,别碰老娘!”
熊鹏飞此刻心中无限震惊,他本想像先前一样来一番胡搅蛮缠,给方剑持做做戏,却全然没料到郭春花不仅承认了他是她丈夫,还配合他演了起来。他全然不知郭春花此举出于何种意图,却意识到这女人看似粗犷,实则十分聪明,她的身份必定也极不简单,在他利用她扯谎的同时,这女人想必也在利用他的身份。
“媳妇儿息怒!别打疼了自己的手。”熊鹏飞拉着郭春花的手,怜惜地揉搓着,“我是外出公干,咋可能带儿子去呢?还不是儿子太久没见了想我,一路偷摸跟着出来了。”
“瞧你那德行!儿子到底在哪儿呢?”郭春花一把将手抽了回来,死死瞪了熊鹏飞一眼,暗骂,敢偷占老娘便宜,找死!
两人你来我往又拉扯了几句,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一些揉掐踢打,旁人看来,着实甜蜜,活脱脱一副真夫妻吵架的模样。而方剑持却只是困惑,这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个身份可疑,却又前后在这小小车站内聚在了一起,实在也太过巧合了。
“两位当真是夫妻?”他看着熊鹏飞,“你不是天津本地人吗?我听你那天津话说的也地道,缘何刚才夫人却说,她和令尊令郎,是来天津探亲的?”
郭春花脸上微微变色,“我说过这话吗?大兄弟,你可别是记岔劈了?”
“哦?”方剑持怀疑地瞪向郭春花。
“老方,瞧你这记性!”熊鹏飞急忙将话抢过来,“我不是说过?我媳妇儿是满洲人,我生意忙,儿子自小一直跟她在东北长大。我俩两地分居多时,好容易才得空让她带着家小来津聚聚。探亲探亲,我不就正是那‘亲’吗?”
熊鹏飞当时说这话时,只是随口瞎掰,方剑持也没放在心上,谁想他之后竟还真冒出了位关东的老婆。
“老婆儿子大老远来?就让人住旅店?”
“我‘关宝驹’怎么说也是天津赫赫有名的私家侦探,业务繁忙,日常生活根本无暇打理。我索性也没置产业,平时‘宝驹’侦探所几个老爷们,将就着就在店里住着。不过他们老弱妇孺,来了可就不方便。”
“令尊平时和夫人住一起?岂不是很不方便?”
“我爹?我爹‘关宝来’年近八十,脑子早糊涂了,别说男女,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我这媳妇儿又细心又会疼人,我爹啦裤兜子她都没嫌弃过,有啥不放心的,是吧媳妇儿?”
熊鹏飞每说到人名时,都会往郭春花的方向看一眼,生怕她没听到。
方剑持显然也听出来了他这份刻意。
“哦?那么请问夫人尊姓大名?”郭春花刚要抢答,方剑持抓起桌上一张纸塞进了郭春花的口中,噎的郭春花登时说不出话。
熊鹏飞深吸了一口气。
“老方,打探女子闺名,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是警察,调查每名乘客信息是我职责所在。”
“一介女流,不足挂齿。”
“辛亥之后,男女平等。”
熊鹏飞磨磨唧唧,方剑持不肯罢休,好一阵,他突然蹦出几个字来——
“赫舍里.伊二哈!我媳妇儿是满人,平时家里人为表尊重,都称呼她满族名字。”
此时郭春花终于将口中纸吞了下去,急忙抢道,“伊二哈在我们满语里,就是花儿的意思,大兄弟,你先前明明问过我名字,我叫春花、郭春花。”
方剑持看出这两人已经达成了无形默契,甚至在联合起来一起做戏给他,他忍不住怒火中烧,突然一脚踢向了熊鹏飞小腿,熊鹏飞毫无防备,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他抓起熊鹏飞的长袍,从他怀中将之前那块金色怀表摸了出来。
他打开怀表,表盖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是熊鹏飞的未婚妻吴念君。
“别在这里做戏了,他若是你老婆,那这女子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