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迟迟没有落下，光线阴沉，电风扇无声地转动着，令教室里的氛围更加压抑。无数“刷刷”的写字声，一下一下拉紧了那根弦，紧张得好像随时会崩断。
这次联考成绩会进行公示，关乎高中三年的学业评价，也是很多大学保送会参考的指标之一，所以同学们都在全力答题。
陆成宇坐在靠墙的位置，飞快地答完页尾的答题，翻过一页试卷，狠狠抹了把脸，才没让那汗水滴到卷子上。
题目对他来说并不难，难的是他的胆子太小了。
他飞快地撕开橡皮擦上的包装纸，假装擦去涂错的答题卡，然后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飞速地誊抄上答案。
隔着厚厚的镜片，陆成宇偷偷瞄了眼正在来回逡巡的监考老师，幸而老师平日里都对他最为放心，不怎么留意他，加上他坐的位置，一时半会老师也走不过来。
他隐隐松了口气，但卸去的力气也瞬间散了，又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坐在他斜后方的许力原本一直靠在椅子上，自在又无聊地转着手里的中性笔，显然没怎么把事情放在心上。直到时钟转过大半，许力才抬起眼皮，看向陆成宇。
后面的陈亮踹了一脚陆成宇的椅子，陆成宇猛然惊醒。他努力试探了两次，但监考老师一靠近，他又吓得缩了回去。
看着陆成宇磨磨蹭蹭的样子，许力隔空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陆成宇知道拖不下去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监考老师没有注意到自己后，才立刻隐蔽地抖了一下手腕，只见那颗橡皮擦在空中飞快划过，落在地上，顺着许力的方向滚去。
然而，这微妙而迅速的动作似乎并未逃过所有人的注意。
坐在后面不远处的班长蒋胜男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了，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所以当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蒋胜男没有当即出声，而是默数了几个数，等到许力俯身捡起橡皮擦的时候，就立刻举手报告：“老师，有人作弊！”
那声音清晰而坚定地落在教室里，也瞬间击碎了陆成宇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
屋内顿时一片哗然。
白花花的冷墙，深胡桃色的书架和桌椅，没有阳光的日子，令本就深色系的教务处看起来更加压抑和凝重。
许美丽正跟老师殷切地保证着：“老师，你们放心，回去我就教训那个臭小子！”
原本许美丽还想胡搅蛮缠，坚称许力是无辜的，谁知道许力早就承认了，于是她只能转换策略，一面求着情，一面豪爽地给老师们塞着大红包：“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让你们操心了！”
“许力妈妈你这是干什么？！”教导主任立刻推拒。
“我可不是送礼啊！我是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道歉！”许美丽气得直拍大腿，又故意抹了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眼泪，“我就这一个儿子，马上毕业就要出国了，您说他要强就要强，怎么能这么糊涂？！孩子一辈子的前途啊，总不能就因为还没做成的事儿毁了吧？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索性直接瘫倒了地上，大声哭诉起来。
站在门外的许力觉得丢脸，警告地往走廊瞪了一眼，吓得看热闹的同学立刻纷纷移开视线，四散开来。
站在另一侧的许力头低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把自己彻底缩进阴影里，让人看不见他的存在。
许力鄙夷地瞟了一眼陆成宇：“废物，做什么都做不好！”
陆成宇吓得一个哆嗦，他倒不是怕许力对付自己，他只是想到晚一点父亲就忍不住恐惧。
他的父亲陆国华工作很忙，收到消息之后还得请假、坐公交来，所以会晚一些，但再晚，他也会来的。
陆成宇这幅样子让许力误会了，他想着到底也不完全算陆成宇的错，如果自己亏待了他，多少会让人议论，于是爽快地打了包票：“放心，就算事情不成，我付你那一半的定金也用你退！”
陆成宇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幸亏屋内许美丽愈发尖锐的声音转移了许力的注意力。
“这么多年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人，老公也指望不上，儿子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啊！他要是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许美丽正激动地捶胸顿足。
这一番连哭带闹，惹得主任和几位老师也头疼不已。
其实这件事说大不大，毕竟不是正式的高考，他们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为难学生，所以最后教导主任也就顺着许美丽的台阶下了，严肃表示：“许力妈妈，考虑到孩子的未来，这次记过我们校方可以暂时保留，再有违纪行为，我们会一起写进档案里。”
许美丽一听当即翻身起来：“真的？！”
她破涕为笑的时候，鼻涕冒了个大泡，许美丽顺手抹了一把，激动地要去握主任的手：“谢谢主任，谢谢老师！”
主任吓得立刻往后连退两步躲开了：“您先领孩子回去吧，反正如果他出国的话，也不用参加高考，不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就行……”
“哎！没问题，谢谢主任，谢谢各位老师了！……”许美丽变脸速度极快，走出门的时候，早就恢复了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态。
她一出来，许力连忙狗腿地跑过来，讨好地试探着：“妈，没事儿了吧？”
“哼，也不看看老娘是谁？！”许美丽昂着头，想起来又瞪了许力一眼，“再有下次，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不敢不敢了！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最温柔的妈妈了！……”许力搀着许美丽，嬉皮笑脸地哄着她，两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陆成宇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以至于他们走过时，都没有留意到这个人。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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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国华匆匆赶来，身上“林氏电子厂”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掉，有些陈旧但洗得很整洁，衣领也是板板正正地扣好，如同他的表情一样严肃。
听完前因后果，男人瞬间涨红了脸，一种巨大的羞耻感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陆成宇，脸色已经铁青。看到那个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的儿子，他眼中的羞耻和歉意瞬间化为无尽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啪”地一巴掌，陆成宇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陆国华又狠狠陆成宇踹了一脚，直接将他踹倒在地。走廊的瓷砖地面很光滑，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陆成宇踹出很远。
“我陆国华一生清清白白，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真让人恶心！”陆国华气得浑身颤抖，边说边抽出皮带，重重地抽在了陆成宇的脸上，皮带划过皮肉，直接留下一道血痕。
陆成宇疼得猛地一缩，但他不敢躲闪，也不敢求饶，只是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么大的动静，引得周围的同学老师陆续凑了过来。
教导主任也被吓到了，生怕闹出事，连忙劝道：“陆爸爸，陆成宇这是初犯，而且他平时学习一直很好，教训一下就可以了……”
“主任，您别管了，子不教父之过，没管好孩子是我的错！”他又踹了陆成宇一脚，“给我跪好！”
周围的目光让陆成宇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可是他知道，如果违抗父亲的命令只会让他更加难堪和惨烈。
于是他习惯性地默默地背过身，跪得更加端正。
“啪啪”皮带一下下抽在后背上，发出响亮却闷重的声音。
陆国华每抽一下，就会训斥一句：“陆成宇，我是怎么教你的？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顶天立地，清清白白、无愧于心！”
陆国华自认这辈子都是这么做的，无论怎样艰难，他都不曾改变自己的原则。
哪怕之前就因为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罪了领导，他才被迫辞职离开老家，来到深圳谋生，他也从不后悔。
陆国华原来在老家是个兢兢业业的公务员，他脾气硬，从不肯跟同事们开玩笑，更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后来有人求领导办事，送了些礼品，但这在陆国华眼里就是贪污受贿，于是他实名举报，上面来调查了一番，没查出什么结果来，领导没有事儿，那有事儿的就是陆国华了。遭受了几次不公待遇后，陆国华愤而辞职。后来听老同学说在深圳发了财，他就拖家带口跑过来，倒是凭借早年的学历和技术，在林岳鸣的厂子里做了技术工。
奈何他固执守旧，绝不肯跟厂里那些同事们一起插科打诨，总是板着脸，动不动就举报他们偷懒、做的产品不合格，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经常在厂子里被穿小鞋。因为经常被找茬儿罚款，他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少，却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反而动不动就用他那套道理训斥老婆孩子，在老婆让他去找主任送礼的时候破口大骂，时间一长，他老婆也受不了了，某天就突然跟着邻居一起跑了。
陆国华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对儿子的教育更加严厉——他必须得保证自己的儿子成材，用实际成果证明自己的教育理念。
让他命运发生转机的是后来一桩事。当时厂子的生意进入瓶颈期，年终奖太少有些不好看，于是林岳鸣就拿出一笔回款让人采购礼品，准备过年发给大家当作奖励。陆国华看到自己手里少得可怜的礼品，感觉不对劲，仔细核对账单，跟了好几次，才终于揪出了吃回扣的采购、还有那些偷偷多拿礼品出去倒卖的员工。
后来林岳鸣便让陆国华全权负责处理此事，该罚的罚，该开除的开除，他也得到了嘉奖和提拔。后来陆国华慢慢熬走了其他人，竟然一步步做到了车间主任的位置。
这让陆国华的自信心极度膨胀起来，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没错。他没有考虑过，林岳鸣之所以重用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他立了功，而是因为林岳鸣作为一名“好老板”，需要一个不怕得罪人的“黑脸”来做那些他不方便去做的事情，比如开除员工，比如无偿加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