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尚未完全散去,黏腻,浓稠,辨不清方向。
一辆赶着交接的夜班车飞速驶过寂静无人的公路,车轮与路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被淹没在远方货轮驶离港口时悠长的鸣笛声中。
这条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公路贯穿着整座城市的命脉,也如同胶卷一般浓缩了深圳的过去与未来。从蔡屋围一路延伸过去,可以看见荒凉的滩涂、低矮破败的村落,也可以看见林立高耸的大厦、闪烁迷幻的霓虹,更多的是大片大片亟待兴建的工地,那层层叠叠的绿网、不断攀爬的灰色建筑犹如张开的利爪,拼命想要抓住不断膨胀的欲望,带着一种新旧交替的急迫感。
直到第一缕阳光穿透浓雾,高耸的楼宇逐渐显现出棱角凛冽的轮廓。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光芒,如同这座城市骤然睁开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脚下悄然涌动的秘密。
道路两旁的绿化带草木繁茂,一道颤巍巍的人影正在缓缓移动。环卫工人老杨背着气压喷雾器,有条不紊地给路边茂盛的树木花卉打驱虫药。
还未立夏,南方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驱虫的任务也变得艰巨,老杨从凌晨三点就开始起来忙活了,一阵阵困倦袭来,幸而他的工作几乎训练成了机械似的反应,费不了什么脑筋。
就在老杨熟练地将喷头探进一簇艳红的美人蕉时,突然感觉好像碰到什么东西似的,那种触感很难形容,但绝然不是植物那样的轻盈。老杨带着手套没办法去揉,就只能用力眨了眨困倦的眼睛,还是看不太清花丛里的情形,肯定又是那些不讲公德的司机随手丢垃圾了吧,老杨任命地叹口气,准备进绿化带去捡出来。
他拨开美人蕉的时候感到有股奇怪的阻力,并没有看清那些花枝正被一团团黑色的长发缠绕,他只觉得是自己最近太累了没力气,于是老杨不耐烦地再次用力。
轻轻地一声,透明的弦似乎断了,那簇浓烈如火的红花中突然掉出一只惨白的手臂,落在潮湿的泥土上,猩红的指甲在阳光下犹如血滴,刺伤了他的眼睛……
老杨瞬间呆在原地,他想喊人想呼救,可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他感觉心脏好像被攥住似的,一点点收缩,意识都开始变得浑浊。
似乎过了很久,远处传来车辆驶来的声音,一股风好像突然全部灌进了肺里,老杨终于迸发出一声尖锐的呼救声:“救命啊!死人啦!……”
伴随着嘹亮的警笛声,一层层警戒线很快被拉起,一桩命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
忙碌的司机和乘客们毫不知情,只远远瞥了一眼,就开始纷纷抱怨起来:“又是咋个嘛?!”“撞车咯!唔好阻返工啦!”“艾艾磨磨!快点走喂!”……交警不得不一面指挥着行车秩序,一面还要好声好气地应对着层出不穷的方言,各色口音与喇叭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热闹又杂乱。
为了避开上班高峰,采证工作很快完成,案发现场的痕迹迅速被飞驰而过的车流冲散,了无痕迹。
这条宽阔笔直的“深南路”由深南大道、深南中路和深南东路三段组成,横跨罗湖、福田、南山三区,几乎贯穿了整个深圳市,甚至因为是两路中间的绿化带,都无法判断行车方向。外来人口为主,人口流动频繁,这无疑给调查带来了巨大的困难。
带队的张队长看着身侧川流不息的马路,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源源不断的车流,犹如不停奔涌向前的河,无边的尽头是不可预知的茫然。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真的很渺小,很无力。
师父老罗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张队长下意识挺直胸膛,好像瞬间又回到了刚入刑警队、少年壮志的时候,无论多棘手的案子他都是信心满满……一个激灵过后,他立刻重新打起精神来。
2005年的深圳已经具现代化都市的气息,短短数年间,无数现代化高楼拔地而起,大量面向出口贸易的制造业和高科技产业撑起了无数就业岗位,数百万数千万各地怀揣梦想的人们汇集于此,为这座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与蓬勃生机。曾经的小渔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日新月异”、“经济奇迹”,用任何夸张的词汇来形容它都不为过。然而城市大规模扩张、新旧交叠,在这繁华光鲜的背后,同样隐匿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混乱与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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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最近的治安压力激增,但人命关天,警方很快调查出死者的身份。女子名叫雪莉,二十二岁,是个按摩小姐,租住在深南大道与深南中路交界的皇岗村,距离案发地不过五公里。
说起皇岗村,警察也有些头大。这里聚集着大量跟雪莉一样外来“务工”的女子,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地的女人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出现,又不知道会在哪一天骤然消失,哪怕住在一起以姐妹相称的室友,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彼此的底细,就连“雪莉”也只是化名。
但房东并不在意这些,凭借着与香港口岸的距离优势,他们的房子从不愁租,只要付得起钱的就是好租户。那一栋栋他们自己加盖的小楼排列整齐而密集,像蜂巢一样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还能时不时地听见不远处港口传来的轮渡声。
老罗站在楼下,深深吐了口烟圈,这闷热的天气,就算偶尔吹来海风也夹带了一股浓稠的腥气,并没有让他感觉呼吸顺畅多少。
周围民房上悬挂的各式内衣色彩艳丽、款式大胆,迎风晃动,又很快垂了下来,像那廉价的脂粉气一样毫无生机。
在墙根捻灭了烟头,老罗便抬脚向对面的民房走去,旁边负责盘查的两名年轻警察迅速对视一眼,都低下头佯作没看见。毕竟老罗是队里资历最老的老刑警,连张队长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得恭敬地管他叫一声“师父”,他想去哪儿谁也不敢过问。
老罗敲响带着锈迹的铁门,伴随着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女人开门时,谄媚的笑脸看见老罗时先是一惊,失望后又有种隐秘的惶恐,最终她还是将门打开了。面对老罗的问话,她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着。女人名叫阿梅,年近四十,看得出保养得不错。她跟女儿住在这里好些年了,屋子不算新,但打扫得很干净,与旁边雪莉杂乱的群租房形成鲜明的对比。
招呼老罗坐下后,女人甚至还客客气气地上了一壶清茶、配了碟鸡仔饼,是个周到的人。但面对老罗,女人总有些过分的紧张和局促,几乎只敢坐一个凳子边儿。
老罗知道她在心虚些什么,哪怕女人口口声声表示自己的男人出去上班了、女儿也在上学,他还是一打眼就能看出屋子里虽然有男人的生活物品,却没有男人的生活气息。但私生活毕竟与案情无关,老罗便没有戳穿,只是敷衍地安慰了一句:“放松些,别紧张,就是找你了解点儿情况。”
得知雪莉遇害后,阿梅眼神里的惊恐似乎做不得假:“我早就知道,在那种地方上班很危险的,她偏偏……”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而是哀戚地低声啜泣起来,只不过一丁点儿眼泪也没流出来。
老罗有些不耐烦女人的哭哭啼啼,索性单刀直入:“你就住在她对面,有见过什么值得怀疑的对象吗?”
女人的肩膀抖了抖:“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一般应该都是天亮才回来,我们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警官,我每天关起门过日子,是真的不知道她们那栋楼的人啊……”
那栋楼里的人,住的都是去按摩房夜总会工作的、甚至站街的小姐,女人虽然尽力表现出同情,可言辞中难免带了些刻薄和鄙夷,“每天下午打扮成那样出门,那些金银首饰换了好几茬,也太惹眼了。”“我早就提醒过她,那些男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再年轻也得懂分寸、不能太贪心,可现在那些年轻女孩太着急了……”
相比那栋楼里住着的四处游荡的风尘女子,眼前叫阿梅的女人倒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任谁都知道,在这一片区居住的都算不得什么良家妇女。这些个当二奶或者情妇的女人,偏偏又要去鄙视那些做小姐的,毕竟她们自诩身家清白、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正经人”,早年做得好的还有转正、嫁去了香港的,对她们来说可谓前途光明了。
在老罗不耐烦的咳嗽声中,女人犹豫了一下,只能说些自己知道的,很多都已经是警方掌握的信息,比如雪莉在“金色年华”夜总会上班,来往的人际关系复杂。虽然女人说话前后有些矛盾,但供词与附近的几名女子大差不差,这种行业本来就是鱼龙混杂,老罗听了半天絮叨,也没什么额外收获。
很快,外面响起收队的声音。最近他们负责的片区愈发混乱,警方毕竟人员有限,面对巨大的治安压力,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也做不到事无巨细。
“罗师傅,走了!”外面警员吆喝一声。
老罗抖了抖,纵然仍旧对这称呼感觉闹别扭,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老罗要退休了,如今的队长位置由徒弟小张顶替,一个刑警队不能有两个队长,大家又不能跟着张队一起喊老罗“师父”,倒是一个愣头青实习生叫了声“罗师傅”,于是大家就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叫了。老罗总觉得这称呼跟修车师傅一样,但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纠正,索性由他们去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幸而自己大度。老罗暗自摇摇头,应声往外走,自觉腿脚比他们年轻人利索许多。
门口的巷子逼仄,纵横交错的电线将天空分割成破碎的小块。
老罗抬头望向那发白的日头,下意识蹙起眼睛,额头的皱纹更加明显了。凭着多年的办案直觉,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