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只不过是一场阴郁的风暴,虽然也曾沐浴过灿烂的阳光,但惊雷和骤雨的打击,已使我青春的硕果所剩无几。
——引自《仇敌》波德莱尔
学校的时间总是寻常得乏味,像午后的阳光一样饱满又沉闷。
微风缭过,细碎的光影从叶片闪烁的缝隙间洒下,散落在窗前并排而坐的两名少女肩头。她们透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连外面的虫鸣声都变得遥远而静谧。
随着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起舞,指尖交错,灵动的音符如银河般倾泻而出。
林夏一袭白裙,外面灼人的热浪被身旁的好友周媛媛挡去了大半。她就那样冷清清地坐在安静一隅,仿若独立于这燥热的世界之外,永远不疾不徐,指法如同丈量过一般精确。
林夏自小学习钢琴,大大小小的奖项拿了不少,如今校庆演出即将开始,她的钢琴演奏依然是固定的保留节目。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父亲林岳鸣每年都会为学校捐一大笔设备赞助,更是因为林夏自小培养出那份清冷高雅的气质,与大多数只知玩闹或死读书的同龄人有着天然的区分,宣传栏里,她永远是那道最亮眼的风景。
林夏不喜热闹聒噪,却习惯了担任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因此这次演出她紧张的并不是登台,而是因为听说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教授也受邀来交流观演,如果能被看中,就可以直接破格录取。哪怕她自信于正常申请也可以拿到offer,却更想以此证实自己“钢琴天才”的名头,方不亏欠父母一直以来的投资和期许。
这首《花之圆舞曲》林夏练了很久,每一个音符都了然于心,演绎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可是,恐怕也正因为她过于冷静的性格,林夏的琴音好像总是缺了某种随性的热烈。所以她才愿意带着好友周媛媛,来补足这次至关重要的演出。
与自己截然不同,周媛媛活得粗糙、鲜活,像野草一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林夏欣赏她的这份顽强,更重要的是,周媛媛是家里司机周大树的女儿,天然就占了一份从小到大陪伴的便利。
林夏小时候,父亲林岳鸣正处于创业的初期,经常要在外面出差奔波,母亲又身体羸弱,三天两头地住院,她每日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也空得发慌。那段时间是周媛媛主动陪着她一起上学放学、陪她一起看书写作业,至于周媛媛每次从她家顺走些剩饭剩菜,林夏也从不会多问,毕竟她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后来年岁渐长,如父母期待的一样,林夏成为高傲且优秀的“天才”,很少在学习和弹琴以外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在她看来,朋友多了也没用,一个足矣,而这些年如影随形的周媛媛早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她生活的一部分。
就连钢琴课,也是林夏出钱要周媛媛陪着自己一起学的,毕竟她的梦想,也当有她的一半。
奈何周媛媛向来风风火火,很难静下心弹琴,林夏这么多年耳提面命也没让她改过来。果然,换踏板的时候周媛媛又抢了一拍,不和谐的音符尤为突兀。
林夏索性停了下来,拧眉看着周媛媛。
周媛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夏夏,再来一次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再错了!”
林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重话,她只是侧过身,将自己嵌入一片阴翳中。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周媛媛家里的那些事,林夏也不是不知道,周媛媛的母亲车祸后成为植物人,父亲又嗜赌如命,但她早已经承诺过周媛媛,等自己考出国,就会带着她一起走,学费生活费、周媛媛母亲的看护费和治疗费,她们家都会一同包下。
未来光明的前途就摆在那里,明明只要她们一起按计划努力就可以了,眼前的这点困难又算什么呢?有舍才有得,可周媛媛竟然多练几次都不肯,显然是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了。
林夏心烦意乱地翻开下一页曲谱,手上却突然一痛,锋利的纸张划破了她的指腹,一滴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的琴键上,绽放成一朵刺目的花。
不等林夏反应过来,周媛媛迅速捉住她的手指,一口含住,她的牙齿轻轻噬咬着林夏的指尖,如磨牙的小狗一样恣意又温柔,偏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出几分鲜活的狡黠。
周媛媛的这股无赖劲儿一向是她学不来的。被那股温热包裹,林夏感觉自己的脸颊也蓦地热了起来。
待周媛媛放开林夏的手,血已然止住,她用纸巾帮林夏紧紧包好:“看,好了吧?我有经验!”
周媛媛得意洋洋又炫耀十足的样子让林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清楚周媛媛这么多年大伤小伤不断,多数的皮肉伤基本上都靠自愈,就算林夏发现了强行帮她上药,周媛媛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会傻兮兮地对她做鬼脸。于是林夏心里不禁也软了些,想着若是自己再坚持去医务室也显得有些矫情了,便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那我们继续吧!”周媛媛重新坐了回去,转头对着林夏灿然一笑,露出俏皮的虎牙。
林夏一脸严肃地抿了抿嘴,但唇角还是不自觉扬起。周媛媛配合的态度摆在那儿,偶尔的“不求上进”也并非不可原谅,只能自己平日多督促着点儿了。
林夏点点头,两人双手同时开始动作,悠扬的旋律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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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来人打破。
“夏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窗口冒了出来,那团红色醒目得活像一簇怒放的鸡冠花,少年单手撑在窗台上,灵活地一跃而进,周身裹挟着外面耀眼的阳光,好像屋里都亮了几分。
林夏盯着许力的发色,下意识蹙眉,但并不愿意多事,毕竟他们的关系没有多近。
许力本就是个张扬的性子,时时更新的发色已是常态,开始老师也要管教,然而每次让他染回去,他就会装傻直接换个发色,更有一次,老师说得严厉了些,他竟直接剃了个明晃晃的光头来,最后老师索性就听之任之了。这样的混子,是怎么好意思追求自己的?
“林夏,我妈定了你爱吃的刺身,还有澳龙,让咱俩一起去吃……”许力尽力用他认为最真诚和温柔的语气说道。
林夏态度冷淡地拒绝了:“不用了,我跟媛媛等会儿还有事儿。”她背过身,用另一只手试弹着小段旋律,显然不欲再做纠缠。
许力毕竟年少气盛,被林夏下了面子,当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本来被亲妈许美丽耳提面命地过来约林夏,他就心有郁气,自己已经尽力摆出好态度,可林夏就跟个捂不热的石头一样,脾气真是又臭又硬。他暗中攥紧拳头,现在事情没办成,丢了面子不说,估计回去又要被母亲唠叨了。
眼见身后的人还不走,林夏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许力了。
如果说林夏生活顺遂得令人羡慕,那么她最近唯一的烦心事就是许力契而不舍的追求了。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觉得许力家庭条件不错,人长得也精神,只是叛逆期不太听话,对林夏却是专一执着得很。但林夏是谁,她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肤浅又嚣张的许力?
她转过身,只留给许力一个冷淡的背影。
按理说许力被林夏多番拒绝早就该放弃了,可偏偏每次许美丽都会说这只是女孩子的矜持,甚至还毫不避讳地说些什么“烈女怕缠郎”之类的浑话,勒令许力务必继续努力。为了每个月的零花钱,他也只能囫囵个儿地照办。
许力喉咙上下蠕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林夏继续陪着笑脸:“可是那家饭店很难定的,好多人抢着排队呢……”
许力刚想凑近,就被周媛媛毫不留情地挡住了:“夏夏说了不跟你去,我们得练琴了!”
周媛媛不怕得罪许力,毕竟她想要的一切林夏就能给,再说她这暴脾气可是遇刚则更刚,不然怎么镇得住家里那个暴戾无赖的父亲?
许力的拳头紧了紧,顾及着不能在林夏面前说脏话,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用手指着周媛媛,做了一个“你给我等着”的手势。
周媛媛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根本不在乎,她很清楚林夏有多讨厌许力,所以有恃无恐。
平日里,林夏虽然性子高傲,对同学们却足够客气和善,那种骨子里的教养决定了她不会轻易对别人没礼貌。但许力是个例外。哪怕他只是在边界线不停试探,林夏却不胜其烦,总有种领地被冒犯的感觉。而且许力明明不怎么喜欢自己,偏偏又总要被逼着来她眼前晃悠、做出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林夏都觉得纯属浪费自己人生宝贵的时间。
林夏的直觉没错,许力的母亲许美丽之所以让儿子来讨好林夏,无非是因为看中了林岳鸣那越做越大的外贸生意。
其实许美丽很早就在深圳安了家,随着城市拆迁改造,家里那大片的地可是挣了不少,这不,最近房价长得快,她随意出手两套房子又套了不少现金。许美丽自认不差钱,就连林家电子厂的场地和员工宿舍都是从她手里租的,可是有一个心结她过不去——许美丽他们这种人被大家统称为“暴发户”。
许美丽不想一直顶着这个名头一辈子,而且拆迁也就这几年的事儿,往后坐吃山空可不行,老公不争气,就只能她想办法为儿子铺路了。眼看林岳鸣电子厂的生意越做越大,那些VCD、DVD远销海内外、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许美丽总想能跟着投资分一杯羹,奈何林岳鸣就是不同意她入股。办法想多了就容易走偏,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林夏头上,毕竟林夏可是林岳鸣唯一的掌上明珠。
当然许美丽也知道分寸,只让孩子多点往来,自己从不会去学校去骚扰林夏,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孩子都是认识的,在学校互相多个照应也没什么,别多心!”至于她的那份小心思,只要没摊开到明面上,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夏从不过问父亲生意上的事情,但耳濡目染,她也知道哪些东西不能收、哪些希望不该给。何况今天,她并非刻意扯谎,她是真的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