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太阳还没落下,天边霞光已经绚烂一片。
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林夏俯身仔细打量着一个个圆润饱满的奶油蛋糕。
今天是父亲与母亲结婚十八周年的纪念日,林夏早早跟父亲商量好了,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林夏喜欢巧克力微苦的味道,但应季的水果蛋糕看着也很新鲜,或者绵密的奶油蛋糕,只是感觉都有些平平无奇,她不禁皱起眉头,有些难以抉择。
林夏自己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就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媛媛。周媛媛正紧盯着那些蛋糕,贪婪地吞咽着口水,好像每一个都很美味的样子。
林夏喜欢这样容易满足的周媛媛,往常有她陪着一起,自己连饭也能多吃小半碗。所以哪怕心知周媛媛不一定真的单纯,但至少在她面前表现得简单乖巧,就足够了,何况很多时候,比如现在,她确实也需要有周媛媛这样的同龄朋友作陪,好让自己心里多点底气。
“我感觉应该都挺好吃的。”周媛媛平日里吃的蛋糕也多半是林夏给的,不能全部品尝过,所以只能单从外观上来选,她最后指了指那个粉红色玫瑰的奶油蛋糕,“我觉得这个吧!上面的花好看,奶油也多,软软甜甜的,感觉很幸福的样子!”
想想母亲的性格,也应当喜欢简单温馨的感觉,林夏满意地点点头,利落地付了钱,还让店员打包一份小蛋糕给周媛媛带走,周媛媛开心地连连道谢。
今天是个好日子,林夏虽然觉得耳边周媛媛“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聒噪,但对着那张灿烂的笑脸还是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
等在路旁的周大树一眼就看见周媛媛手里拎着东西,刚想说几句讨好的客套话,但林夏已经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上,戴上MP3的耳机,闭上了眼睛,不愿多言。
其实林夏并不喜欢这个周大树,不光是因为他野蛮粗俗、偷奸耍滑,动不动就跟路上的其他司机吵架,父亲派他送礼也会被他偷偷匿下,更重要的是,她亲眼见证了这些年周媛媛身上的大伤小伤,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父亲能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但他们两家之间的纠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周大树就像一把西瓜刀,狠戾、狡黠,按照父亲林岳鸣的话来说,“那些人是来用的,不是用来做朋友的”。
无论是大老板、大领导还是出租司机、清洁工,父亲对谁都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甚至有一次在接待处被一名实习小助理不小心撞到、咖啡撒了一身时,父亲也是笑着说没事,还主动赔了他咖啡钱,只不过他回头就让车间主任用“下基层锻炼”的名义把对方调到了生产线当操作员,对方还美滋滋地感恩戴德。
父亲并没有刻意教过她这些事情,林夏侧过脸,看见车窗上映着自己洁净的面容,墨色的玻璃将她与这个世界清晰隔开。父亲一直都把她和母亲保护得很好,她只需要专心练好钢琴、学好功课,从不必去过早烦心那些成人世界的事情。
有周大树在,两个女孩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安静地分享着耳机里的流行歌曲。
“白日梦飞翔,永不太远太抽象,最后变天后,变新娘,都是理想……”那两年她们最喜欢的是Twins的《下一站天后》,其实她们当时并未明白粤语歌词的含义,也不理解“天后”和“新娘”怎么会联系到一起,但对她们来说,那些都是很美好很憧憬的词汇。
和着音乐,车子一路平稳地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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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餐桌已经布置得当,白色的亚麻桌布上,一束带着露水的法兰西玫瑰,错落有致的香薰蜡烛,未点燃已见浪漫,配套的水晶高脚杯和银质餐具精致又华丽。
今天阿姨都早早被打发回去了,父亲在厨房忙碌不停,常年不做饭厨艺也没多生疏,眼看大半的菜色都快出锅了,等母亲逛街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不等林夏把书包放好,父亲就给林夏每样菜分出了小半碗,催她赶紧吃完就回房间躲着,等他们烛光晚餐完林夏才能出来送蛋糕。
“我是给谁跑腿买蛋糕了啊?爸,你这也太翻脸无情了!”林夏白了父亲一眼,一面抱怨着,一面还是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不得不说,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优秀,父亲工作忙很少下厨,厨艺却还是家里最好的。
在林夏眼中,父亲林岳鸣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是她一直以来的偶像。哪怕如今他人到中年,身材略有发福,但成功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令父亲的面相愈发柔和儒雅,散发着一切成功男人应有的魅力。
林岳鸣早年毕业于名牌大学,但他不满足于分配的工作,年轻时就敢闯敢拼,早早跑来深圳开起一家电子厂,从开始做电子元件、VCD到后来的DVD,销路一直拓展到欧美。凭借着时代的东风和独到的眼光,父亲把生意做得愈发红火,如今谁见了他都要客气地道一声“林老板”。
更可贵的是,父母的感情也没得说,自林夏记事起,就从没见他们吵过架、红过脸。哪怕生意需要,父亲出外应酬也是永远洁身自好,工作一得闲就会陪着老婆女儿去逛街吃饭、去各地旅行,他会亲自送林夏去学钢琴、认真品尝老婆新学的烘焙,总之在妻女的眼里,他简直比偶像剧里的男主角还优秀。
至于母亲夏曼芳,是父亲学生时代的校花,家里吃穿不愁,却愿意陪着父亲一起来深圳从头开始,甚至还把嫁妆都给了父亲用作起步资金。而且,林夏隐约从家里亲戚口中听说,父亲的厂子出过事儿,那时刚生下林夏的母亲月子都没坐好,就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借债,落下了病根,所以这些年得一直娇养着。
幸而母亲没看错人,林岳鸣最难的时候很快捱了过去,生意步入正轨后,夏曼芳就再也不用操心,索性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家里,时不时去做做美容,隔阵子去香港逛逛,给全家人置办些精致的行头,日子好不惬意。在父亲的照料下,母亲至今仍旧像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被幸福滋养过的柔和光晕。
但无论父亲多晚回来,家里总是会留着一盏灯,灶上随时热着一碗醒酒汤,母亲帮父亲按按肩头,听父亲抱怨几句,再扯些家常。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亲密无间,让林夏有时候反倒觉着自己成了那个附赠的电灯泡,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取自母亲的姓氏,成为他们爱情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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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温柔。林夏穿着一袭白色纱裙躲在门后,手里端着银制托盘,眼看着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还在滔滔不绝、眼中仿若只有妻子一个人,母亲娇憨的笑容依旧纯真清澈,林夏有些幸福的无奈。
蛋糕上的一团团粉红色玫瑰花,令空气中都弥漫着香甜柔软的味道,只是蜡烛已经提前点好,蜡油再次滴落。林夏犹豫是否该冒着打扰父母的风险走出去的时候,大门先一步被敲响了。
然后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示了证件,不由分说地要将父亲带走调查。
那是一起命案。
根据警方所说,有个按摩小姐被发现惨死在附近公园,而她随身携带的记录着客户名单的笔记本上,父亲赫然在列。作为她最后联系的大客户,父亲自然成为重点嫌疑人。
车牌号、姓名、身份职位,千真万确,作不得假。更重要的是,林岳鸣给不出不在场证明。
听到警官的盘问,父亲淡定地表示他那晚在家睡觉。林夏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清晰记得案发当晚,父亲跟自己和母亲说过他要加班,可是罗警官他们调查过,当天工厂里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他的车子也没有停在别墅区。
所以那晚父亲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无论如何,林夏都不相信父亲会杀人。
可是,可是父亲怎么会同这样的事情搅合在一起?何况还是个小姐?!
母亲难以置信地抓住父亲,质问的话语在一片混乱中显得语无伦次。父亲倒是很平静地表示自己先去接受调查,相信警方会还他清白。
母亲不肯放手,混乱中打翻了满桌的菜肴,却仍旧一次次扑上去,像极了不顾一切的饿狼,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想保护她的丈夫、抓住她唯一的主心骨。
因为公务在身,警察只能礼貌又不由分说地将母亲推开,林夏焦急地推门而出,蛋糕摔在地上,蜡油与蛋糕融合在一起,很快熄灭了。
几名警察看见林夏出来的时候,脸上闪过惊讶和同情,动作也轻了些许,带队的张队长象征性地宽慰了几句,声称他们只是先带人回去调查,有结果会通知他们。
林夏怔怔看着他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然后她求助地看向父亲。
父亲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夏夏,我没事儿,照顾好你妈妈。”那个眼神林夏始终都记得,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切的信任与肯定。
母亲本就没经历过太大风浪,何况过去所有时刻都有父亲陪在她身边,如今父亲被抓走,母亲的主心骨也被一并抽走了。母亲一次次扑上去,却始终再也抓不到父亲的手,直至她精疲力尽,终于跌入那一片狼藉,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
林夏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上前用力抱住母亲。母亲双眼通红,痛恨地瞪视着目光里的一切阻碍,甚至下意识抬手就想打去,可是因为眼前的是林夏,那个巴掌迟迟没能落下去。母亲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手,死死盯着门口,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丈夫被带离视线。
随着沉重的关门声,这个无措的女人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彻底昏死了过去。林夏的手臂被母亲死死攥住,尖利的指甲刺破了她的皮肤,她好像也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应该只是一场误会,或者就是一场梦吧?明天醒来就会好的,林夏怀着这样的侥幸与茫然,抱紧了怀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