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旦认识到自己是傻瓜,他就不再是傻瓜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本次季风过境,将迎来强风和暴雨,望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高温过后,广东已进入‘龙舟水’时节,本市将迎来强降雨、雷电等对流天气……”收音机里不断重复播报着天气预报,警示着市民注意天气变化。
风吹得路旁的树枝乱颤,被刮掉的杂物不时从车窗前擦过,路上一直拥堵,刹车的红灯不停闪烁,逐渐在迷雾中连成一片红海。幸而林夏向来习惯早起,仍旧准时到达学校。
然而一下车林夏就险些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走,幸亏周媛媛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帮她稳住身型。周媛媛撑起一把大伞,奈何这风太大,直接把伞掀了过去,最终林夏和周媛媛只能用校服捂住头,快步穿过操场,跟着脚步凌乱的同学身后一路小跑进了教学楼。
林夏迅速整理了一下狼狈的头发和校服,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恬静体面,倒是周媛媛野惯了,索性就垮着外套,大剌剌地往里走,生生走出一副小太妹的架势。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原因,林夏总感觉到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跟压抑。三三两两正在说话的同学看见林夏靠近,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声音,等她走过去,那些窃窃私语声又旋即恢复,如同无数的苍蝇在耳畔嗡鸣,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共振。
林夏向来不合群,也不会好奇同学之间的八卦,而且那件事已经过了两日,所以林夏并没有想那么多,一心只思量着今日舅舅又要带母亲去找门路,自己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去看看父亲。
当她们踏入教室的时候,教室内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片刻,同学们尽力避免与林夏的目光接触,可是在她转身后,又会用一种莫名的眼神偷偷打量着林夏。林夏感应似的转头,却又捕捉不到什么,只能若无其事地摊开课本认真预习。
今天第一节是英语课。林夏因为出国很多次了,所以口语发音十分标准,老师总喜欢点名要她领读。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点了蒋胜男来读课文。
“Do u want a friend whom u could tell everything to, like your deepest feelings and thoughts?……”蒋胜男读的声音很大,虽然发音没那么地道,但也跟着录音带练了许久,听起来自信有力。
朗朗的读书声响成了背景音,林夏并不热衷出这种风头,只是觉得有点反常,但毕竟心里装着事儿,没考虑太多。她下意识回头瞟了一眼教室后方的许力,他把英语课本立在面前,完全挡住了自己,只能下课再说罢,林夏转过头,把目光落回到书本上。
“Or are you afraid your friend would laugh at you, or would not understand what you are going through?……”她的声音柔柔地淹没在同学们的齐诵声中,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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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出门太早,这几天家里太乱,没有人顾得上做饭,下课的时候林夏就拿钱让周媛媛帮忙跑腿买些早餐。
她坐在座位上,一面收拾好桌面,一面借着活动肩颈的动作转头瞥过去,就看见许力正跟旁边的同学打打闹闹,根本连眼皮都没抬。过去不管自己在干什么,只要下课铃声一响,许力总会旁若无人地舔着脸凑过来,送点零食饮料,捡几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说说,每次都得周媛媛出面强硬地把他挤走、或者上课铃响才算完。
所以今天林夏特意把周媛媛支开,未尝不是因为怕她坏了事,更怕让她看见自己这样卑劣的一面。
林夏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有求于人的时候也不想太上赶地。然而过了五六分钟,眼看下节课之后就是课间操了,她终于按捺不住,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和起哄声,起身走到许力的课桌前。
“许力,昨天不好意思,我回去问过了,我妈妈说周六有时间……”林夏性子向来冷淡平和,此刻自知将问话变成了吩咐,总有点不妥,于是客气地将主动权抛了回去,“不知道你们准备几点开始?”
“哦?”许力挑眉,随即往后一仰,把脑袋枕在了交叉的双手上,懒洋洋地嘲讽着,“你们有时间,不代表我们家也有时间啊。林夏,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过时不候’?”
林夏有些错愕,虽然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但没想到许力这么不客气。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许阿姨的意思?”
“我说的就是我妈说的,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别把谁都当傻子,也不怕给人添晦气!”许力抖着二郎腿,忽然眼珠一转,轻佻地打量着林夏,“林夏,要不然你好好求我一次,我去帮你说说情?”
许力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同学们的阵阵嘘声,大家或直白或隐晦地等着看好戏。
几个哥们还调笑地推搡着许力:“力哥终于爷们儿了一回!支棱起来了!”
“办法很简单,就是不知道你这位大小姐能不能拉下脸了。”许力这样玩世不恭的表情只是暴露了他的本性,林夏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决绝,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在弄清楚状况前,她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转身就想走,谁知许力却不依不饶:“林夏你可想好了,明天就不一定这个价格了!”
他故意抬高了声音,给足了林夏难堪。骄傲惯了的林夏不想让人看轻自己,她知道一旦自己退让,就会步步后退。但如今状况未明,林夏也没有精力和资本去跟他翻脸,她隐隐攥住拳头,指甲嵌入了掌心,用那种刺痛提醒着自己务必保持理智。
众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林夏把背挺得笔直,而许力则吊儿郎当地斜靠在座椅上。两人僵持之际,汪梦柔走过来拉了一下林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夏夏,我有道题想问你,可以吗?”
林夏知道汪梦柔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是一个圆滑温柔的女生,所以林夏顺势接受了这份好意,任由汪梦柔牵着她回到座位。
虽然知道汪梦柔未必是真的求问,林夏哪怕故作样子也是很认真讲解了题目,然而抬头却撞上汪梦柔复杂又同情的眼神。
她不习惯被这种眼神盯着,于是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拿出下堂数学课所需要的课本:“准备上课了。”
汪梦柔犹豫几番,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凑了过来:“林夏,你还好吧?”她的声音很轻,充满温柔的关心。
“还好,没怎么。”林夏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那指尖的僵硬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汪梦柔不会无缘无故问这种话,她不确定汪梦柔问的是不是刚才跟许力的摩擦,或者是别的什么。
汪梦柔点点头:“那些话你别在意,会没事的。”
林夏愣了一下:“什么话?”
“他们说你爸杀……”汪梦柔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有意地说错了话,连忙换了种措辞,“你爸爸出事儿了?”
林夏猛地转头看向汪梦柔,像猫科动物看到天敌一样,全身的毛瞬间竖起,带着冰冷的危险气息。
汪梦柔吓得后退一步,扶住课桌,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刚刚去洗手间,听几个隔壁班同学说的,现在学校好像都传遍了……”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侧目,有自诩正义的劝导者:“对啊林夏,你也别怪汪梦柔,我们早就听说了,只有她好心过来提醒你。”
还有几个八卦爱好者也凑了过来:“林夏,你爸够狠的啊,听说捅了好几刀呢!”
“听说死的是个小姐,怎么,你爸不是一直对你妈妈特别专一、特别恩爱吗?怎么还跟别的女的纠缠到一起了,啧啧…… ”
林夏从未见过如此架势,只能用惯常的冷淡表情掩饰住所有的情绪。她冷冷睥睨着他们,她的这份高高在上,大概是沾染了几分父亲的威势,又或许是过往积蓄已久的名声,竟令同学们难免心生怯意。
同学们议论的声音久久得不到回应,便逐渐弱了下去。
“你们小声点,毕竟这件事还说不准,而且她们家说不定有路子……”一名同学瞟了一眼林夏,给了个台阶。
另外两个同学有几分后怕地住了嘴,甚至还讨好一笑。正好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立刻借势作鸟兽散去。
林夏抿了抿嘴,下意识转头望去,周媛媛竟然还没回来,如今一些事情,她还需要周媛媛去帮自己证实。平日里她向来风风火火,跑去买零食顶多也就六七分钟,今天可能天气不好、人会更多,动作慢了些应该也正常吧。
周媛媛几乎是踏着铃声的尾巴进来的,跟着班主任老师的前后脚,但她大摇大摆地将买来的面包牛奶放在林夏桌上,然后才顺着过道走回座位,那动作自然又一气呵成,老师也不愿多事管她。
因为天气变化,教室的窗户已经关上,但风仍然从缝隙中吹进来,绕过窗帘,吹得书本“哗啦啦”作响。老师敲了敲黑板,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林夏憋了一肚子话终究没机会、也不适合在教室里跟周媛媛说。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成为事实,根本没有办法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