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总是很长，很暗，白炽灯不停闪烁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患者是肝硬化引发了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导致大出血，已经先打了两针醋酸奥曲肽……”
医生的话周媛媛听得一知半解，整个脑子都是混沌的，更要命的是，后背那种刺痒又开始了，她抓不到，就只能用力往墙上蹭，一面蹭一面分神听着。
“……观察一下，没什么事儿应该就不用再做手术了。”
周媛媛只听到医生的最后一句，母亲已经没事了，她才松了口气。可能是一直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她感觉到空前的虚弱和疲惫。
她起身想要离开，医生却叫住了她：“你爸爸真的来不了吗？这件事我想还是得大人商量一下。”
“来不了。”周媛媛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僵硬，“他去香港打工了，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作为医生，我只是提醒一下，肝硬化是不可逆的，只能用药物延缓。如果你们不打算放弃治疗，就得做好换肝的准备……当然，你妈妈这种情况，也可以再考虑一下……”医生很是尽职尽责，仔细酝酿着措辞，“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是要回去跟爸爸好好商量一下，综合考虑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
周媛媛大脑一片混沌，三十万到五十万，几乎是她不必去想的数字。
大概看出周媛媛已经没了主意，医生又安慰了一句：“当然了，我只是说未来最坏的情况，目前患者还是建议用药物控制一下。”
当然，费用也会持续增长。不用医生说，周媛媛也明白。
她起身谢过医生，交了费就拖着母亲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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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中的母亲因为不会一起用力，所以很艰难地才能将她固定在背上。周媛媛明明比同龄人更加健壮有力，可是背上这个已经瘦了很多的母亲，还是那么沉，那么重，压得她好像走不动路了。
老街很长，很窄，因为连日的阴雨，下水道的臭水再度漫了上来，粪便和垃圾漂浮在水坑里。周媛媛因为母亲的重量，每一脚都踩得很深，陷进泥泞中，得很用力拔出来。所以这段路她走得异常艰辛。
但她不能放手。
就好像小时候，母亲总是背着自己一样。
那时候她还很小，天还没亮，母亲早早就起床准备好食材，出门前把女儿背在背上，然后就推着餐车开始走街串巷。
因为长年吃不饱，吴玉贞和周媛媛都很瘦，她们是骨头硌着骨头，但那时候只要出了老街，周媛媛不用担心在睡梦中被突然一脚踹醒，也不用害怕什么时候酒瓶子就砸在自己头上，所以在母亲弯曲的背上，她睡得异常安稳。
吴玉贞其实算得上一名含辛茹苦的母亲，除非被周大树打得动不了，她极尽所能地照顾着女儿的饮食起居、给出了她所能给的一切。
为了帮女儿攒学费，吴玉贞起早贪黑地摆摊、帮人做苦力，有一次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钱被周大树抢走后，她甚至偷偷跑去卖血。每次周大树发疯打人的时候，吴玉贞也都会护在女儿身前用力抱紧她。
那时的周大树是那么高大，就像不可战胜的噩梦，母亲却愿意用单薄的身体帮她挡去大半的痛苦。女孩仰头望着母亲，却懵懂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年幼的周媛媛尚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母亲可以靠着摆摊、做家政赚钱，却还是不肯离开伸手除了要钱就是打人的父亲。也有过热心的邻居劝母亲离开，母亲最后都只是苦笑着背过身，悄然拭去的泪水，转到周媛媛面前，又换成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后来挨打的次数多了，周媛媛才慢慢看清楚，每一次母亲被周大树暴打的时候，她的眼里有害怕和乞求，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对丈夫的怨恨与憎恶。
是的，吴玉贞就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周大树这样一个人，她也就认命了。忍一忍，日子总会过去，总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而且她经常会念叨着一句话，“老来伴儿、老来伴儿”，等丈夫老了，总会收心的。
甚至对于女儿周媛媛，她也寄托了同样的“美好”愿望。媛媛，婵媛美好，让男人想要靠近、呵护，只望她将来能成为一个端庄温婉的女子，嫁个好人家，圆满一生。
周媛媛其实很讨厌这个名字。她的母亲柔顺了一辈子、操持了一辈子，换来的是周大树的百般折辱虐待，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她都一一看在眼里。生活在不见天日的老街，有一个只会无能家暴的赌鬼父亲，哪里有什么静好？生活一步步逼着她长出獠牙、亮出利爪，只有去掠夺、去撕咬，才能勉强活下来。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她也曾努力想要借着林夏向她照来的那束光，不遗余力地向上攀爬、奔跑……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就要跑掉的时候，母亲都会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一遍遍重复着哀戚的哭泣，“我可怜的女儿，再忍一忍就好了……”
那个怀抱，小时候是保护她的铠甲，后来，就慢慢长成了她的裹尸布，将她缠绕得密不透风……
所以，就像当年一样，母亲不肯对自己放手，那么同样的，现在她也不会放手，无论母亲活得是否痛苦，是否会被病痛折磨，她都将与母亲相依为命。
毕竟现在的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母亲，只有她不会离开自己。
将母亲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周媛媛才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疼。她拉开昏黄的电灯，脱去带着汗臭味和消毒水味的上衣，扭头向镜子里望去，只见白皙的后背上大片大片的水泡已经被挤压破裂，摩擦掉了失去颜色的表皮，露出了下方鲜红的创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周媛媛从抽屉掏出常备的酒精，往背上一倒，瞬间咬紧牙关，整个身体都跟着剧烈颤抖，那种疼痛直冲天灵盖，灼烧过后的寒意，让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她拿起纱布利落地缠了两圈，然后剪刀一剪，就算治疗过了。
疼习惯了，麻木了，也就不疼了。
母亲那时候，应当也是如此吧。
只是不知道母亲现在这幅样子，会不会感觉到疼呢？周媛媛用剪刀在母亲的指尖轻轻扎了一下，一滴殷红的血珠儿瞬间渗了出来，分外刺眼。
她轻轻含住了母亲的手指，像婴儿般贪婪地吮吸着。
这一点点可怜的温度，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孤单，好像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
只要母亲活着，就好像她与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丝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