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学校里发生了一场怎样的动荡,始作俑者许力似乎并不受任何影响。只是因为临近周末,他那颗燥动的心早就跃跃欲试起来。
丢下书包和校服,许力就直接换上了印着夸张大Logo的T恤,胸前挂着新出的MP4,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摇头晃脑地对着镜子把头发高高地吹起,新做的烫发还是很惹眼。
身材发福的许美丽坐在沙发上,歪头夹着电话、捏着嗓子聊着:“各位哥哥姐姐能来就是给我面子,当然我请客了!……哎哟以后你们做大事想着点儿我就行了,让小妹我跟着喝口汤……”
她正同时费力地往脚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但那层层叠叠的肚腩阻隔了她与脚的距离,姿势扭成奇怪的形状。努力不成,于是她扯着嗓子对厨房喊了一句:“快点儿!我要来不及了!”
“来了!”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闻声立刻从厨房走出来,随着空气冷却,镜片上的水雾迅速散去,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
这就是许力的父亲杨诚。许力没有跟父亲姓,而是跟了许美丽,杨诚在这个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杨诚小心翼翼地将炖了整天的汤盅端到了餐桌前,然后擦了擦手,接过了许美丽手里的指甲油。
他看了看许美丽宽胖的脚,又将指甲油盖子拧上了,耐着性子引导着许美丽:“美丽,饭都做好了,你要不先吃一口垫垫肚子?”
“都说了我出去吃!”许美丽不耐烦地夺过他手里的指甲油,“不想涂就不用推三阻四的!”
杨诚拉过许美丽的手,好声好气地哄着:“我知道,我就是怕你一会儿空腹喝酒伤胃……”
“怎么,我不喝你能替我喝吗?!”许美丽鄙夷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半推半就地任由杨诚把她拉到餐桌前。
因为那汤的香气确实诱人,于是她掀开盖子准备尝一口,却“啊呀”一声被烫到了,盖子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却没有碎。
许美丽更来气了,用脚狠狠把陶瓷盖子踢向杨诚:“你是猪脑子吗!这次餐费从你生活费里扣!”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大意了!”杨诚陪着笑,赶忙从抽屉里找出烫伤膏,帮许美丽抹上。
许美丽仍然愤愤不平,但那清凉的味道还是缓解了些许疼痛,她舒服地眯起眼睛,轻哼了一声。
年轻的时候许美丽贪图杨诚的帅气和高学历,确实还愿意迁就他几分,然而近几年随着资产膨胀,在外面见多了莺莺燕燕,许美丽也愈发嫌弃杨诚的木讷和小心思。
杨诚很清楚妻子对自己的不满,奈何他前些年想去创业又赔了钱,都得靠许美丽帮他还债。他不想被扫地出门,就只能乖乖听话。于是他重新拿起指甲油,蹲下来捧起许美丽白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认真涂了起来。
许力对这一幕早就见怪不怪,他拿出手机飞快地连发了好几条信息,还不忘关心许美丽:“妈,你晚饭时间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许美丽抬眼瞟了一下许力,就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怎么着?你还想夜不归宿了?”
许力“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灿烂的大白牙。
许美丽被这个叛逆的儿子也是闹得头疼,但到底比对丈夫多了些耐心,嘴上还是不满地嘟囔着:“天天不着家,你学校的赞助费我都白交了!”
许力看出许美丽的心情不好,立刻拍起了马屁:“妈,你不是也要出去应酬吗?我这都是继承了你的好人缘,朋友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啊……”
“别天天没个正形儿!林夏那边你哄得怎么样了?”许美丽只关心正事,这个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长得帅嘴甜,按理说应该能讨人喜欢。
“哎呀你儿子我出马,肯定没问题的!谁让你把我生得这么帅!”许力得意洋洋地扯了扯衣领,然后想起什么,凑上前一屁股挤开了杨诚,抱着许美丽的胳膊撒起娇来,“我们要出去吃个饭,老妈你不赞助点?”
既然是跟林夏出去约会,那必然不能委屈了对方,许美丽爽快地掏出一打现金拍在桌子上:“好儿子,男人出门在外得大方!像个男人样儿!”
她的声音尖刻,夸赞着儿子的同时,更是刺向无能丈夫的尖刀。
杨诚站在一旁推了推眼镜,实在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讷讷地跟着一起笑,但没有人看他,他便低头慢慢把指甲油盖子拧了回去。
“妈,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许力开心地一口亲上许美丽的脸颊,“爱你呦!”
许力生怕许美丽再念叨他,主动跑去门口拿来那双银色亮片高跟鞋,催着许美丽穿上:“妈,别迟到了!”
“你这臭小子!”许美丽虽然嘴上埋怨着,但还是美滋滋地挎上她新买的LV,扭着肥硕的臀就出去了。
许美丽一走,许力的脸上就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诶,车钥匙给我!我出去一趟。”许力根本不叫杨诚一声“爸”,他看不起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杨诚显然不介意,甚至带着一种卑微的讨好:“小力你要去哪里,要不爸爸送你?”
“你管不着,赶紧给我!”许力戴上夸张的墨镜,不耐烦地催促到,“怎么着,新买的车舍不得啊?也不看看谁的钱……”
深知儿子的暴烈脾气,杨诚生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只能赶紧掏出车钥匙又叮嘱一番:“你驾照还没考下来,千万小心,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给爸爸打电话……”
“别啰嗦了!一天天娘们儿唧唧的。”许力一把抓起钥匙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诶……”杨诚本想叫儿子吃点饭再走,大门却已经“哐当”一声合上。
杨诚看着屋内的狼藉,散落满桌的化妆品、鞋架前七倒八歪的鞋子,尤其是桌上那还一筷子都没动的饭菜,深深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收拾。他率先拈起桌上那瓶猩红的指甲油,毫不犹豫地一同丢入垃圾桶。
————————————
晚风徐徐,夏季太热,美人蕉便在傍晚开得最为浓艳,像一簇簇繁华的烟花,带着独属于夜晚的迷醉。
霓虹闪烁,与晚霞交映,褪却了白日里的烦躁,车流缓慢而井然有序地前行。
随着晚高峰过去,行人渐稀,清洁工老杨还在勤勤恳恳地扫着大街。其实这条城市大道已经很干净了,他主要是清扫一些枯叶和很细小的垃圾。
这时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他面前,看清来人时,老杨激动地几乎破了音:“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想去拍他的肩膀,可是又觉得自己手脏,讷讷背到了身后,用力往衣服上蹭了蹭。
杨诚见到瑟缩的父亲,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一面给司机付钱,一面笑着答道:“美丽去应酬了,我正好出来消消食。”
“那怎么还打车过来啊?多贵啊!”老杨这句看似抱怨的质问实则满含着欣喜。
“哦晚上喝了点儿酒,就不开车了。”杨诚笑着解释了一句,将包好的饭盒递给老杨,“爸,你还没吃晚饭吧?来点儿?”
看清菜品时,老杨连连摆手:“哎呀这么贵的菜,给我多浪费啊!回去给小力多补充营养!”
“没事,他们都吃腻了,家里也不差那些。”杨诚没说的是,许美丽点名要他炖了一整天的佛跳墙,还有那些工序复杂的菜式,她甚至一口都没尝;许力更是讨厌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就好像他讨厌自己这个性格黏黏糊糊的父亲一样。
老杨明白儿子的苦心,就没再矫情地拒绝。
两人就地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老杨埋头大口吃着盒饭,啧啧地不停夸赞:“你这手艺确实好啊,这东西也好!嗯,好吃!”他的词汇是如此贫乏,但最朴素的语言却让杨诚心里更难受。
海边的空气很潮湿,老杨手上倒是没有皴裂,但因为经常在灌木丛有很多小蚊虫叮咬,加上长期接触不干净的垃圾,引发了皮炎,所以他的手总是发痒,一双筷子拿得颤颤巍巍的。
看着老杨又扶了次筷子,还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杨诚终于忍不住开口:“爸,要不你别干了,那天你……都犯病了……”他终究没再提死人的事,生怕唤起父亲的心理阴影。
发现雪莉尸体的那天,老杨吓得犯了心脏病,在家连着躺了好几天还噩梦连连,后来去庙里拜了两次才勉强安下心来。这身体才稍微好些,他又坚持来上班了了。
“没事儿,又不是天天都能遇见……”话没说完,老杨显然对那天的事情还心有余悸,赶紧“呸呸”两声,念叨了几句“百无禁忌”、“妈祖保佑”之类的。
老杨心态调整得很快,更多的是顾念着儿子这些年在家里的不易,于是反过来笑呵呵地安慰道:“我现在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也没太多觉,睡不着正好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儿,不挺好?哪像你们年轻人,一个不注意还三高……”“你呀,也多注意身体,看你这黑眼圈重的……”
父亲碎碎念叨着,杨诚不耐其烦地听着,这久违的关心让他心里堵得慌。好像他已经离开家太久了,几乎忘记了家是什么样子。
晚风轻轻将他们围绕,车灯不时从他们面前晃过,这对父子好像坐在了流动的时光中,杨诚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父亲是那么高大,现在已经抽缩成了一个干枯的、瘦小的模样,浑身萦绕着深深的疲惫与衰老的死气。
杨诚沉默许久,突然叹了口气:“爸,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
老杨一巴掌拍在儿子背后:“嗨,瞎说什么呢?!你媳妇儿有本事,赚的也都是给小力的,你白捡这么大便宜,就偷着乐吧!夫妻过日子都是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咱们男人多让着点媳妇儿,应该的!人家还给咱们家生了个大孙子呢!”
哪怕不跟他们家的姓氏,老杨也认定了许力就是他们家的种。可是老杨绝口不敢提让孙子来看自己,有许美丽在,他也不敢上门,就只能侧面小心地打听着大孙子的消息:“小力也快高考了吧,准备报哪里呀?”
“还高考呢?!就那小子……”一想到儿子的脾性,杨诚不禁有些头疼,但又不想老杨担心,最后只能敷衍了几句,“可能青春期吧,我哪知道他们一天天那些小心思!”
老杨不太明白,更不敢插嘴孩子的教育,于是继续吃着儿子带来的饭菜,虽然有点凉了,但此刻吃到肚子里,是踏实的。
他总希望儿子过得好,他应该也过得很好吧。
忽然之间,父子二人就这样沉默下来,好像再没有多余的话能说了。
飞驰而过的车辆卷起淡淡的烟尘,飞速消散。
很多人的命运都是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