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夏不止一次想要放弃钢琴这条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天赋就在那里，哪怕终极一生，她能到达的高度都是有限的。她有多热爱钢琴吗？她这么努力，不过都是因为父母期盼着她能把钢琴弹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
可是如果她就这么放弃，打乱了父亲十几年的布局和母亲多年来的期盼，他们断然是不会同意的……无数念头在林夏的脑海中闪过，却都被紧紧箍住。
母亲抱得很紧，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夏曼芳太害怕自己的女儿失控，那样她的筹码就会少了大半。她现在凭借的，无非是一个即将成年、带着“天才光环”的女儿，以及给林岳鸣嫁妆、陪他一起白手起家的情分，可惜那点情分在男人变心之后，只会成为负累。
林夏眼皮动了动，最终放弃了挣扎。
她没有试图跟母亲辩解，父亲对她们的未来，大抵早就有了规划，她再努力争取，又能争取到什么呢？无非是父亲失去耐心之后，更加厌烦罢了。她说什么，母亲都不会信的，她在母亲眼里从来都是个不会有自己想法的附庸，她费尽口舌，也不如舅舅轻飘飘一句话来得有效。
窗外那些黑压压的树影像狰狞的爪子，好像随时要将她吞噬殆尽。她没有恐惧，没有抗拒，林夏感觉的心脏一点点变得麻木，好像成了毫无知觉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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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直到深夜，林岳鸣也没有再回来，夏曼芳倒是打电话给舅舅哭诉了半晌。那边舅舅说了些什么，林夏即使听不见，也多半能猜到，无非是让夏曼芳这个姐姐多帮衬他些之类的话。而夏曼芳大概率清楚她如今和林岳鸣的关系岌岌可危，不愿亲自开口，估计要等女儿比赛拿奖后，再让她出面跟父亲谈条件。
林夏独自放满一浴缸的热水，海盐刚倒进去就化成了淡淡的婴儿蓝。林夏轻轻躺进去，热水浸入冰冷的肌肤，一寸一寸驱散着她心底的寒意。
屏住呼吸，林夏将自己完全浸没在水中，耳膜停止振动，好像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感觉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黑发在水中浮沉，波纹一点点荡开来，清水包裹着她，柔软得让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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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还是阴天，日光泛着淡淡的白色，走廊里缺乏光照，更显得暗沉而压抑。同学们的说话声打闹声好像也被这阴沉的天气吞噬了大半，安静得让人不适。
林夏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疲惫得很。本来父母让她在家休息一天，好为即将到来的钢琴决赛做好准备，但林夏谢绝了。她借口有些重要的申请资料需要在学校准备，当然，因为早就知道结果，林岳鸣和夏曼芳也就没勉强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确给了林夏很大的自由，只要这份自由没有违背他们的意愿。
林夏来到学校时还有些头重脚轻，周围好像还是很不真实，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直到撞上了眼底同样带着一片乌青的周媛媛。
因为同一间教室，两人避无可避，只能一前一后沉默地踏在楼梯上，多少有些尴尬。
经过寂静而漫长的楼梯，周媛媛终于忍不住开口：“你都知道了？”
昨天周大树去电子厂找林岳鸣，而非林夏家里的别墅，何况她一眼就看出林夏情绪的起伏，自然能猜到因由，所以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林夏轻轻“嗯”了一声，可能刚起来没多久，她的鼻音还有些重，听着那声音竟好像带了几分哭腔。
周媛媛迅速瞟了林夏一眼，确定她表情没有异样后，又淡淡移开视线。她甚至没有逼问周大树的下场，昨晚他一夜未归，想必是讨不到好处的。
倒是林夏注意到周媛媛手臂上的擦伤，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多问，她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片刻过后，林夏转而道：“其实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林夏这一句语气虽然平淡，却不由自主地隐含了些委屈。但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不满周媛媛没有早点提醒自己，还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肯自己说。
“然后呢？”周媛媛轻轻嗤笑一声，以为林夏在怪自己。
可是那时候，就算知道了林岳鸣在说谎，林夏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呢？跟现在一样，不还是只能继续忍着、继续装傻？——只不过，是更挣扎、更痛苦地装傻。
周媛媛自顾自地答道：“明天你去参加完比赛，不就可以出国了吗？”
到时候，这些事情都会远离她，林夏会在幸福的大洋彼岸，继续做她幸福的小公主。而自己，将被困在老街，困在那与日俱增的负债和贫困中。所以那一刻，周媛媛忍不住尖刻起来，浑身的刺又竖成一道墙。她只有一个人了，她能怎么办呢？
终究是不一样了。林夏下意识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过一圈，于是换了话题：“我爸昨天报警了。”顿了顿，“但是他有多少证据，我也不清楚。”
她说的是周大树被抓的事情，她清楚周媛媛和周大树之间的剑拔弩张，所以这句话，更像是一种宽慰和提醒——如果证据不足，周大树随时可能会被放出来。
周媛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怨恨谈不上，感谢更说不出口，现在的周媛媛，只想好好活着，林夏马上要走了，而自己，又该怎么才能挣脱这个牢笼呢？
因为各怀心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好像曾一起走过的无数个宁静的日夜。
只不过，到教室的路不远，这种宁静也很快被打破。
“真巧啊，你们昨天一起请假，今天又一起来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约好的呢，真是默契啊！”蒋胜男明知道林夏和周媛媛之间的龃龉，偏偏故意这么刺了一句。
她们心里顿时有种说不清的别扭，好像自己小心翼翼、拼命隐藏的秘密被人随手剥开丢在人群中，无所遁形。
于是林夏和周媛媛默契地避开了彼此的视线，一个加快脚步，一个放缓速度，瞬间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那根透明的丝线本就脆弱，轻轻一拽，瞬间就断了，消散在空气里，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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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几扇透明的大窗户，加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教室里明显亮堂许多。突如其来的亮度照得人有些晕眩。
林夏先一步从教室的前门进去，汪梦柔早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熟稔地放在了林夏的书桌上，笑容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夏夏，那个，许力给你买的早饭！还热着呢！”
林夏心思茫然，闻言便难得扫了一眼，不禁微微蹙眉。大概是自己向来很少会吃所谓的许力送的早饭，所以汪梦柔也买得越来越敷衍，确切地说，是越来越廉价了，想必剩下的钱都进了汪梦柔的口袋。
但汪梦柔也算用心，她买的都是她自己会吃的东西，今天是荤素搭配的包子还有皮蛋瘦肉粥，看起来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林夏从来不吃外面带馅的小吃，因为父母说过外面不干净。
林夏一皱眉，汪梦柔就会意地把东西挪开了：“没关系夏夏，你吃过了的话，我来处理就好。”
她的语调舒缓，像极了温柔的大姐姐，什么话都被她说全了，一时间林夏也没有借口再当众为难她，只能忍下了那口气。
一上午的课，林夏都在不停地走神，内心的郁气一直在她体内冲撞，一面是吵杂无趣的教室和看热闹的同学，一面是父母无形的压力和看不见的未来，它们不断在她内心缠斗，却毫无意义。
想到明天即将到来的比赛，林夏几乎坐不住了，她很想逃，她从来都不是个好战士，因为那些所谓的天赋才华、那些所谓的荣誉勋章都是假的，是她耻辱的证据，而她能做的全部就是傻坐在那里，扮演好一个美丽的工具、一个空心的壳子。
林夏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比赛失利的时候，台下母亲失望的眼神，她甚至没有多看自己，而是楚楚可怜地望向父亲，那时候父亲皱着眉头，许久都没说话。那时候林夏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童，自己被淘汰也感觉很丢脸，可是她明明很伤心，却连哭都不敢哭，因为她太过敏锐地察觉到那种压抑和危险的气息，她怕自己一旦哭出声，父母就会更讨厌她了。
最后，父亲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没关系的夏夏，爸爸相信你一定会拿奖的。”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夏就记得，很快排在前面的一个男孩宣布退赛，组委会重新给了她一个水晶的奖杯，然后她就又看到了父母言笑晏晏的样子。
回到家里，父母竟然特意给她打造了一个透明的展示柜，那是她第一个放进去的奖杯，再到后来，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奖项陆续都放了进去。每次有客人来到家里的时候，都能一眼看见。林夏开始会感觉羞耻，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人一览无余。可她看见母亲满脸骄傲地介绍，还有父亲欣慰的颔首，心里好像也一点点被填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