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蔡三铎没走,就在吴旭宏家吃的饭,两个人喝得酩町大醉。
蔡三铎指着吴旭宏说,你,要么是个恶人,要么是个善人,但是绝不是平庸之人。我相信你,原因是你养一个小女孩,这些天我都在观察,你对待小女孩很好,也没有陌生人找你联系,从这一点上说,你不会做出恶事来的。你是个外地人,又是个哑巴,在这里定居,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会给你保密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要是特务,我第一个饶不过你。
吴旭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两个人还抵足而眠,到了第二天早上,蔡三铎背着枪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到此地来了。
蔡三铎就在巢湖公安局任职,接到吴旭宏案子,看了看说,吴旭宏,是无为县李家寨的那个吴旭宏吗?这个人不是个哑巴?装哑巴?还是民团团长,可恶!太可恶了!于是,在吴旭宏材料上批示:此人系国民党特务。
第二件事情就是吴旭宏会说话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说来与吴旭宏收养的闺女有关。
吴旭宏为了不让人听出他的口音,一直装哑巴。女儿长到四五岁了,村庄的人都以为吴旭宏是个哑巴。女孩长大了,需要上学。吴旭宏就给孩子送到学校,老师帮起了一个名字叫吴红君,谐音“吴红军”,意思是长大了当红军。当时起“红军”、“建国”、“国庆”、“援朝”什么的,很时髦,就如同现在叫大款或老板。小女孩回去了跟爸爸说,自己有名字了,叫吴红君。吴旭宏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叫吴绪红,女儿叫吴红君,读音上都有一个“红”字,重叠了,不好。再说了,这个名字让吴旭宏想到了大别山,想到了大别山的共产党,心中不安,于是跟女儿说,这名字不好,改过来,叫“吴雪兰”,意思是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如君子兰一般高雅。其实,吴旭宏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忘不了管雪凤,用一个“雪”字提醒自己。这般改,字写在作业本上,拿到学校,老师看到名字,觉得字体娟秀,不像大老粗写的。问女孩,女孩说是爸爸写的,老师惊诧,就怀疑,就对校长说,这个吴旭宏很可疑,一个哑巴咋会写字呢?还把“吴红君”改成了“吴雪兰”,啥意思?明显的,是对红军不满。
校长说,别想歪了,改个名字很正常。
老师走了,校长也没当回事情。有一天到教育局开会,局长传达上级文件,提到阶级斗争,还说在巢湖,形势相当严峻,最近一阶段,接连发生了多起刺杀和破坏事件,造成恐慌。要求不管是学校还是农村,都要提高警惕,一刻也不能放松。校长回到学校,在大门口又见到那位老师,忽然想起老师报告的事情来,越想越觉得老师说的有道理,于是,就派学校保卫人员暗地监视。
女儿回家了,吴旭宏跟女儿说话,问女儿学了什么,还给女儿辅导。监视的人趴到后窗看,听到了,一时木了,吓傻了。回到学校,立即报告校长,校长又报告派出所。吴旭宏就是这样被抓起来的。不过,吴旭宏在牢狱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女儿吴雪兰。他跟组织说,只要不为难我的孩子,我就认罪伏法。组织答应了,并说,孤儿很多,孤儿没罪。我们党的政策,一律由国家抚养。
吴旭宏噙着眼泪,又抱着女儿亲亲,从怀里掏出管雪凤给他的那块绣着鸳鸯的手帕,装在女儿口袋里,把女儿交给别人,到了公安局,一五一十交代了问题。
朱来福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凤凰山的,回去之后抱头痛哭,哭够了,到街上卖了许多纸,又买了许多炮,到凤凰山下那一片老坟地。
那地方是个避风的港湾,两边都是山,是个缓坡,有十多亩,全是老坟。那些老坟都是朱来福亲手堆起来的。县委书记来了,他领着,指给他们看,一个又一个介绍着每个人的生平,但是唯独没有他朱来福的。这次,他一个个给老坟烧纸,念着刻在碑上、木牌上还有就近树上的字,然后叩头。叩头之后,走了。
老坟旁边有一棵迎客松,那是朱来福亲自栽的。多年过去了,如今也有碗口粗细。那迎客松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个枝桠,头砍掉了,那也是朱来福亲自砍的。迎客松旁边就是一个老坟,不大,也是朱来福亲自包起来的。那里面埋着花花和老娘的衣服。朱来福围着老坟走了一圈,又用手摸摸,山上的土都是沙土和石子,经过风雨的洗礼,都变得硬了,摸着有点扎手。朱来福又用手殴,殴不进去。朱来福放心了。朱来福走回到迎客松下,对着迎客松扣了三个响头,再转身爬到坟头上,坐了下来,对着迎客松,唱了一首大别山情歌《阴曹地府拜花堂》:“叫声妹子你莫慌,苦命哥哥情意长。十冬腊月打赤脚,过年晚上喝米汤。两人一起虽说苦,妹子死也不冤枉。再把香蜡备停当,阴曹地府拜花堂。”
朱来福唱着,抹着泪水,心里喊着,二十多年了,花花呀,老娘呀,你们不寂寞吧,等等我呀。抹掉眼泪,朱来福掏出了麻绳,打个活结,一头套上那棵迎客松的腐朽枝桠,一头套进想不开的脖颈,就这样,在一个清晨,太阳从老虎岭升起的时候,一缕缕阳光刚好照到朱来福的身上。
宋局长来的,到屋里找到了一封短信,内容是这样写的:
党,我也不知道属于哪个组织,但是我的心里装着一个字:党。我出卖了党的最高机密,我有罪。想当年,王树声师长率领队伍出征时千叮呤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列宁”飞机的秘密,我是用党性作保证的。但是,飞机不翼而飞了。现在,革命胜利了。飞机还是没有找到,我无法向党交代。我虽然没有找到飞机,但我在死之前,总算知道了飞机的下落,是被特务吴绪红弄走了。咋弄走了?我不知道。是谁个出卖了这个秘密?是我。
王师长说过,谁也不要告诉。人呀,有时候都是无意中犯下的错误。可是,这个错误无法原谅!不是组织无法原谅,是我自己无法原谅。我记得抗日的时候,吴绪红要离开的时候,我亲口告诉过他飞机的下落。是他出卖了我,我不可饶恕呀。
现在,我懊悔不已。我只有一死,向党谢罪!
我没有积蓄,也没有钱向党交纳党费,要是以后给我安葬费,我就不要了。也不要棺材,也不要衣服,更不要陪葬品,就穿着这身破衣服。这件衣服是花花活着的时候用染成靛蓝色的粗布做的,是花花一针一线给我缝制的,还在帽子上缀了一个五角星,只可惜,帽子丢了,我的心也丢了。这件衣服,平时舍不得穿。我要上路了,要去见我的同志,我的老师,我的老娘,我的花花了,就穿上这一身。
我死后,要是有缘人碰见了,请把我埋在花花一起,就是我旁边的一个老坟,没有牌位,只有一棵松树,也算是标志。要是这样,我也就满足了。我,没有钱感谢安葬我的人,只能在阴曹地府保佑你,我已经给你磕过头了,也算是谢谢你。这点安葬费交给党,就算我的党费!
宋局长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信递给县委书记,书记看了,递给王水,并说,收好,这不算定论!
王水扭过头对宋局长说,不是说盖棺定论吗?都承认了,咋还不是定论呢?
宋局长随便说了一句:一派胡言。
王水说,是嘛,这都写的是啥?看不懂,逻辑也不通呀,一派胡言。
宋局长也不想再说话,没有完全遵照遗愿,安排人做了一副薄棺,把朱来福安葬在一块石头下面,那块石头是朱来福自己刻好的。上面写着:朱来福(右),白花花(左)。下面写着,夫妻合葬。朱来福立。年月日是:1953年9月。与秋天无关。
抗美援朝凯旋,五五年论功行赏,洪学智授上将军衔,听说跟随洪学智当警卫的宋二丹,参加了抗美援朝之后才算把名字正真定下来,如今都喊宋援朝,要么叫宋老红军。其实宋援朝不算老,至于顺二蛋、宋二丹、宋红军还有宋建国、宋国庆等,都不知道了,也许档案里有。喊个名字还要查档案吗?未必。宋援朝升任师长,授大校。
王树声是红四方面军当地人里面授衔最高的,授大将衔,曾任湖北军区司令员、中南军区副司令员,后调中央军委任职,还担任过老区访问团团长。
王树声倒不是刘邦,唱着大风歌回到红安的,也不是项羽,沐猴而冠。而是红安县委、县政府邀请他回归故里,寻访当年打游击在金兰山的战争足迹,家乡也得搞爱国主义教育。来之后,忽然想到“列宁”飞机,那个朱来福不是说王树声当年是师长,就是他嘱托的吗?那好,也许王大将知道。吃饭的时候,聊起当年红四军战斗事迹,有人就跟王大将说了,王树声感慨地说,虽说百废待兴,我也很忙,你们说“列宁”飞机,那可是秘密,谁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兄弟”知道,这个老兄弟是老赤卫队长,时间太长了,名字记不得了,不知道还在否?走,去看看。
王大将来到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在一个山下,确实有一个洞,也叫老虎洞,这个岭也叫老虎岭。王大将指着说,洞旁边有一群古墓,就藏在那里面。
随行人员中有修县志的同志,他们问,朱来福说的是藏在洞里,咋在古墓里呢?
王树声大将笑着说,在当时,也是个大秘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解密了。是这么回事情。当时,是想把飞机藏在洞里,但是这个游击队长说,藏在洞里安全,而且说出了具体藏在哪个洞里,还说出了安全的理由。一下子提醒了我。你想,我们游击队长都能想到藏在洞里安全,难道国民党反动派就想不到吗?这就说明,藏在洞里是最不安全的,是最容易想到的,也是最容易找到的。再一个,当时,我就想,也好,让赤卫队员都以为藏在洞里,要是秘密泄漏了,国民党反动派必定下苦功夫在洞里寻找,那样就会转移注意力。也就是说,把飞机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能确保飞机的秘密。
王树声大将说完,在场的人都哑然,随后恍然大悟!
在王树声大将指点下,县里抽调四十多个民工,走到老虎洞对面的一块墓地,挖了一米多深,果然挖到了一堆铁。翻开看,都已经腐烂,弄到县里拼接,还真是一架飞机,只不过已经不能用了。于是,按照“列宁”飞机大小的原尺寸,又重新做了一个,目前安放在鄂豫皖革命纪念馆大院内。
当时也是秋天,天高云淡,王大将看着一堆废铁,掐着腰,抬起头,刚好一群大雁嘎嘎飞过头顶。王大将感慨地说,大雁要南飞了,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些游击队员安葬在哪里,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经受住考验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才是我们的灵魂。走,去祭拜祭拜,告诉他们,我王树声回来了。
到了,是一堆乱坟岗,上面长满了茅草,还有在风中呜呜发出响声的松树,有多少座坟,已经无法数清楚了。王大将迈开大步往前走,随行人员赶紧拿棍跑到前面探路,分开露水珠儿的茅草,王树声到了朱来福夫妻合葬墓前停住了,看了看,又围坟墓走了一圈,回到来时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随手接过随行人员手中的棍子,在那块小小的断石前拨弄了一下,注视良久,似乎在回忆。又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当时是一位赤卫队长,不会错的,但是,是不是叫朱来福,记不清楚了。我刚才使劲儿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只想到那个人黑瘦,脸上全是泥巴,在雨中,我忽然想到我死去的一位战友,就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弟,这个秘密就交给你了!保重!说完,就走了。
是呀,王司令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大战,这个事情咋记得呢?随行人员说。
王树声大将好像不太高兴,连说两个“不”字,然后说,你不要小看这个事情,这不是小事,在当时,那可比生命都重要,交给这个赤卫队长,不仅仅是光荣,那也是很可靠的,也是当老兄弟看待的。我们走得太急,没有问名字,遗憾呀!
王树声对着朱来福的墓三鞠躬说,既然你们都是为了“列宁”飞机牺牲的,那你们都是老红军了,我王树声可以为你们作证,这里的青山也可以佐证。我王树声回来了,代表红四方面军回来了,来给你们鞠躬了,你们不仅仅保住了“列宁”飞机的秘密,也严守了党的秘密,是值得信赖的老兄弟,是合格的共产党员,都是党的好儿女,也是大别山的灵魂!安息吧,老兄弟!
山间回荡着乒乒乓乓的鞭炮声,随着潺湲小溪流淌,一直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