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就直说了。他说,是我一家子的,参加抗美援朝去了,临走时说,也是听说,说你不是特务,就当地人,当过赤卫队长,就是抢下飞机的那个人。
朱来福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宋局长没有说出名字,让他猜,他也猜不出是谁,就问,这个人是谁?
宋局长说,叫宋国庆,你认识吗?
朱来福摸摸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这个人,就摇摇头说,不认识。从前呢,倒是认识一个叫“顺二蛋”的,就是“扛二蛋”的意思,后来改为“宋二丹”,还叫“宋红军”,是个小孩子,我不太喜欢,跟我打交道好几年,长成了小伙子。期间恩恩怨怨,一时扯不清。但是,我总是怀疑他,觉得他就是特务,就是卧底,到后来也不知道去向。
“顺二蛋”?宋局长说,老朱,说实话,你很特殊,是我到这个县任局长以来碰到最为特殊的人物。但是,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自重,也是对我的尊重。跟你说正儿八经的事,你跟我开玩笑。我问你,谁叫“顺二蛋”?那不是奚落人的话吗?
不是,宋局长,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怀疑我指桑骂槐说你。朱来福要赌咒,宋局长把手摆摆,连说,好了好了,商城人咋都这样呢?还没有说两句就带妈,还说“商城县两头洼,不带妈不说话。”倒成了风俗了。还有,没说上三句话就赌咒。你说的是真是假,靠赌咒,人家能相信吗?
朱来福仰头喝了一口酒问,这个人长得啥样子?
宋局长说,说起来你也不认识,他在部队里是营长,受伤回到地方。人家才是真正的老红军呢。年岁不大,认识洪学智,跟洪学智到朝鲜打仗去了。
长得啥样?朱来福不死心,再三追问。
长相嘛,大高个,国字脸,满脸红豆,三十来岁。
哦,可能不是他?朱来福自言自语。年龄像,长相不像。二蛋,长弧脸,双眼皮,在民团时有饭吃,面皮就白干白净。要不知道他的过去,还以为是白面书生。人呀,都是包装的,那个时候没饭吃,饿得面黄肌瘦。这个人,长得这样,不多像。
你今天来,我知道你的意图。宋局长说,只是,你不说出跟你一起战斗的,哪怕是反面人物,只要有人证,能够写下来,就算证据。哎,可惜,实在可惜呀!
说过,宋局长抽烟,让朱来福在那思考。
朱来福思考半天,吞吞吐吐,没办法说,我说一个人你肯定知道,不过嘛,这个人跟我虽说有点瓜葛,但是他是国民党,此时可能到台湾了。台湾解放了,逮住了这个人,也许能证明。
谁?
吴绪红。
吴绪红?宋局长说。民团头子吴绪红吗?
嗯,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宋局长翻着大眼睛盯着,烟也不抽了,问,你咋认识他?
朱来福简单说了:我们从小为孩就在一起,我咋不认识他,就是剥了皮我也认识。哎,他不听我劝,要是听我劝,参加共产党,成了新四军,打鬼子。哦,告诉你,他的枪法准,百步穿杨。还告诉你,我这大腿的枪伤就是他留下的。
哦,你说这些事情呀。宋局长说,他没到台湾,还在大陆,被捕了。据他交代,在商城期间,他杀了不少革命同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不日认罪伏法。
吴绪红,你说的没走,逮捕了?朱来福放下筷子,惊讶,睁大眼睛问。
嗯。
他认罪伏法?
嗯。
这是咋回事呢?
宋局长说,巢湖公安局来了一位刑侦科长,是来调查吴绪红的。据他说,吴绪红被捕纯属偶然。
吴绪红在49年秋到巢湖。这年秋天雨水多,吴绪红戴着一个斗笠,背一个背带,背带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挨家挨户要饭。巢湖有个无为县,吴绪红到了那里,很为“无为”俩字所打动,心想,半辈子都在奔波,一心拚命做点事业,到头来还是一枕黄粱。忽又想到老子的《道德经》,再加之淮海战役,国民党失去中原,退守南京,正筹划江而治。此时,管雪凤也随毛人走了。想去找吧,很没有由头。
一是这多年,在雪凤身边干过不少事,其中有好事,也有坏事。雪凤对待他,忽冷忽热,到最后总算看清楚了。——雪凤心思没在自己身上。既然心爱的人心思没在自己身上,跟去了也没有啥意思。再说了,年轻时还有资本,到了不惑之年,再回头看,就很自卑。如今没在民团干了,回到家,还是个农民。大别山,这些年,一直不消停——清政府下台,国民党粉墨登场;国民党下台,共产党又到幕前表演;共产党退居幕后,国民党又重新表演;后来鬼子来了,国共两党捐弃前嫌。这么一块地方,二三十年来,你折腾去我折腾来,像拉大锯,不说当地百姓,就是山河树木,也换了好几茬子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巢呢?如今连家都没了,回去在哪儿居住?更何况曾经是个土匪,虽说认识自己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但历史还是有痕迹的。大别山,那块青山绿水的地方,那段伤心痛苦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一句话,老了,成了丧家之犬了。不说这些身外之物,就说身体。如今头也光了,头上还结了一个像帽子一样的疤。每次召开会议,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心里也不知道有多么恶心。
二是国民党要守住江南。江南孤舟,能守得住吗?自古都是北方统一南方,还没有听说南方统一北方的。再加之国民党军队没有战斗力,各地官员蝇营狗苟,自我谋划,寻找出路,这说明气数已尽。此时到江南,还有希望吗?拼命去巴结一叶将要倾覆的破船,值得吗?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过新的生活。这个地方叫巢湖,巢湖巢湖,说白了,就是无家可归人的江湖。这般一想,吴绪红也就不走了,觉得在无为定居挺好的。再说了,半辈子都没有作为,如今国民党要完蛋了,自己还能有多大作为?
路过马鞍山时是夜晚,灰灰的月光,旷野寂静,就在此时,听到孩子哭,停住脚步,顺着哭声找。找去了,孩子不哭了。借着月光,有好几条狼围绕。没有伤小孩。自己去了,狼群居然散去。这,也许这就是佛说的“缘”。捡到了,也需要安顿下来抚养。这个女孩恐怕就是后半辈子的依靠了。为了这个女孩,也为了自己,应该定居下来。
吴绪红想到依靠,不能不想到朱来福,因为朱来福是共产党,虽说共产党马上就要得天下了,大别山也已经被共产党占领了,但是自己没有参加共产党。到了巢湖,仔细想想,也不后悔。朱来福他们那一批人太苦了,死的死,亡的亡,自己认识的不多了。死去的共产党,有些是被管雪凤杀的,有些是被石生财杀的,还有一些是被他们自己人杀的,但是我吴绪红,手也不干净,那个范老五就是我杀的,还有好几个抢夺飞机的游击队员,算一算,最起码也有十个八个。你想一想,杀了这么多共产党,朱来福还劝我投诚,显然是不行的。共产党口头上讲坦白从宽,实际上,你坦白了,就有了铁证,给你定罪,包括杀你,都无话可说。再说了,共产党连自己人都杀,自己也不放心。记得是在1929年夏天,周维炯拿下商城,湖北那边派来的共党被杀了,都说是周维炯干的。1931年,张国焘来了。这个人太狠了,比管雪凤还狠。没过多久,就开始杀人,主要是杀自己人,杀红眼了,连周维炯都没跑掉。听管雪凤说,周维炯是投机革命,要不,咋杀了湖北派去的共产党呢?管雪凤还说,共产党,不是好东西,有点傻,我们略施小计,他们就上当了,还说成是“肃反”。啥叫“肃反”?就是查找他们内部有我们的人,差一点把我搞糊涂了。我当时就问管雪凤,周维炯真是你们军情局派来的?雪凤看着我说,你呀,太傻,太愚,都说共产党傻,我看你比共产党还傻。共产党把我们最想杀的人除掉了,你认为是我们的人,大傻瓜!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了,如今看来,共产党是糊涂虫。跟着糊涂虫干,能成功吗?
淮海战场,共产党侥幸胜了,我们大意失荆州,败了。我记得我们坚守了好长时间。粮食没了,水也没了,我带领一个营占领的是一个小山头,共军冲上来,见人就杀,我们的人不是被杀就是举枪投降。我是营长,逮捕了是被杀头的,我不能投降,我只有逃跑。我顺着小山往南跑,就感觉后面有人追,藏在一棵树旁,回手就是一枪,就把撵我的人打死了。可是,再跑时,后面又有人追,又放枪,又把那人打死了。共军好像漫山遍野,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啥,再回头看看,还有人追。这次,我又是回手放枪,没子弹了。我不能等死,只能拼命跑。好在这个人枪法太臭,对我背后放了好几枪,没有一枪打准的,都他妈打到松树上去了。我记得围着小山足足跑了二十多里路,已经远离战场了,这个糊涂虫还在撵,真是想置我于死地呀。这一下,可把我累死了,我腿有问题,跑不快,好在山上磕磕绊绊多,他也有顾忌,也跑不快,跑了几圈也累得够呛。我知道他没有子弹了,该是肉搏的时候到了。还好,此时天下起了大雨。天不灭曹,看来我不该死呀。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可以藏身的山坎,山坎旁还是矮灌木。想吃空心菜来个买藕的,我顺势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