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了湘仪院，舒德音有些乏力，在浴桶里泡得水都冷了，都没有力气起身。
清河来搀她，她脚下不稳，在水里滑了一下，差点把清河也带倒了。
清河拿着大布巾把她包起来，波心在屏风外轻声道：“大小姐来了。”
清河的动作就顿住了，舒德音低头，觉得有点冷：“请大小姐坐一坐，我这便去。”
其实没有“便去”。
清河慢吞吞帮着她穿衣，她心不在焉站着，好半天了，才穿好了棉服。
清河还想给她绞一绞头发，她摇头，自己抬手把头发包好了：“就这样吧。”
清河如今真是，一听她说这四个字，内心都是排山倒海的难过。
她轻声道：“少奶奶，您⋯⋯您多保全自个儿就好了。”
舒德音笑了：“知道了。傻子。”
清河觉得最傻的就是眼前的少奶奶了。可她做丫头的怎么说这话呢？只得亦步亦趋跟着舒德音去了外室，紧紧盯着她罢了。
许玥心神不属地等了这一会儿，已是如坐针毡。
见了舒德音，她慌忙站了起来：“德音。”
舒德音挤都没法子挤出一个笑容来：“大姐姐，来啦。”
许玥应了，一时无言。还是清河上来柔声道：“大小姐快上暖炕坐吧。莫冻着了。”
许玥也见了舒德音湿着的头发，赶紧应了。简直是狼狈地在暖炕坐了，又对舒德音道：“你快先把头发绞干了，别回头着凉了。”
舒德音摇头坐了：“无妨的，换几块布就干了。”纵是坐着，也是直着腰身，不得放松的样子。
许玥咬了咬唇：“德音，祖父⋯⋯祖父那处可有⋯⋯回旋的余地？”
舒德音有点想问问她，这话为何要来问自己呢？那是你的祖父啊！
“大姐姐，我是问过祖父，我和二太太之间究竟要如何了局，”她斟酌着一字一句道，“我最初和三哥说好了，既然是无法和解的状态，那么我就出府去。避开了二太太，对我们两个人都是好事。祖父没有答应。”
许玥恍恍惚惚的，觉得这许多的事情，她全不清楚。她最近是怎么了？
“⋯⋯我以为祖父是有别的什么法子。我甚至做好了准备，若是祖父叫我退一步，我也会退一次，”她微笑起来，“我为了三哥退过。祖父给了我如今的日子，为了他退一退，我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许玥来前打算硬着头皮、忍着羞耻说的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舒德音没有逼着她开口：“祖父会这般处置，我实在没有想到的。大姐姐，我私心里想着，祖父的心里，是爱极你和三哥的。三哥还有大好的前程，他还想去西北⋯⋯”
许玥浑身一颤，失口道：“他要去西北？”她全不知道，全不知道⋯⋯
“我也是猜的。三哥谁都没有说，”当然这件事不是此刻讨论的，“大姐姐你也有婚事要谋⋯⋯”
许玥又是一颤，脸上有一瞬间闪过的悲哀自失，叫舒德音都跟着打个寒噤。
舒德音眼也不眨地盯着许玥：“当然，或许二太太已经为你谋好了⋯⋯”
她清晰地看见，许玥的脸上是明明白白的茫然：她从来不知道二太太给她谋好了婚事，从来没有听过二太太对她人生的规划和祈盼。
舒德音思绪如飞，许玥既然不是为了“成凰”乱了心境，那她这段时日，究竟在为什么心忧？
“⋯⋯无论如何，回了祖籍，还说什么亲事呢？我想，祖父也不会真叫你回去的。”
舒德音没有说透，若是二房整个房头都回祖籍，难道能落下舒德音去？那还怎么解决婆媳问题？无非是远远发配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叫她们捉对厮杀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罢了。
若是那样，定远侯是图什么呢？这才是真的对二房不公了。
许玥听着她说这些，心中一片惊涛骇浪：祖父竟是，只想送走了二太太么？
她心如刀割，光是想想二太太独个儿守在祖籍的宅子里孤独终老，她就快喘不过气来了：“德音⋯⋯”
舒德音设身处地想想她的心情，想着若是换做余氏，自己会有什么心情。一颗心又酸又软：“大姐姐，我尽力同祖父说一说。”
她这晚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守夜的清河听着这些动静，也是睡意全无。
清河有些责怪许玥。
她觉得大小姐再怎么也比少奶奶大出好几岁去，如何遇到事情却要少奶奶去烦恼，去妥协，去为难，去求人。
侯爷正是为了少奶奶出头，才做的这个决定。如今要是少奶奶真去替二太太求情，那不是自打嘴巴吗？以后定远侯还如何会理会少奶奶的委屈呢？以后二太太再来欺辱少奶奶，只怕再没人会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都会暗暗说一句“自找的”。
少奶奶自己也不好把二太太蹶回去了：你自己要把人留下来的，却又不肯弯下腰来。闹得针尖对麦芒的，竟给一府的人找不自在么？
清河想着这许多事情，已事先替舒德音难过得流了眼泪。
她一向守奴婢的本分，此刻却想问一问许玥：你自己不想去祖籍，也不想二太太单个儿去祖籍。你有这么多不满，有这么多想法，你找侯爷去就是了！哭也好，求也好，闹也好，总是你们一家人的事儿。
说着从来都理解少奶奶，说着知道都是二太太在无理取闹。怎的到了关键时候，就下意识觉得这一切都是少奶奶带来的，只有少奶奶能解开死结呢？
这些话她也无法去和舒德音说，那不是做奴婢的挑唆主子间的情义了么？
可是不说，她又怕少奶奶心太软，单为了大小姐和三少爷，尽可着自己委屈。
她就在陪着舒德音练功的时候，悄声和铁七说了，道：“这可如何是好呢？侯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知不知道呢？”
铁七本来觉得能把二太太赶走真是爽呀真是爽，听清河这么一说，眉头就皱起来了。不过——
“不用急。”
清河眼睛亮亮看着他，还以为他掌握了什么独家情报或者要出手替少奶奶解决麻烦呢！
铁七紧接着就打破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铁三会有办法的！”
清河：⋯⋯
铁七冲她郑重地点点头，十分可靠的样子——和铁三重合体之后，他又能对世界许下诺言。这感觉，真是棒棒哒！
铁三的心好累：“这是主子间的事情，你不要瞎掺和。”关键又掺和不明白，就不要替别人去送人头了好嘛！
铁七委屈地看着他：“你是嫌我给你添乱了？”
铁三：“⋯⋯七啊，”突然语重心长，“三少奶奶是你的主子，不是你的朋友。”更不是你的妹子。
铁七当然知道啊：“所以就不能看着她作死嘛！”
谁特么用“作死”来说主子的！铁三拔腿就走：“失陪了！”
这熊孩子，没救了没救了！本来有点长进的。谁知道自己一回来，这厮就迅速退化，如今已是送到垃圾场的资质了。
铁七拉住他，满脸被抛弃的委屈：“说好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你动脑子我动手脚。并肩杀敌时你叫我好兄弟，如今你娶了媳妇，就⋯⋯就不要我了么！”被兄弟背叛原来如此心痛！
铁三：⋯⋯
不小心看到这一出虐恋情深的清河：⋯⋯！！
纯情少女清河，才在懵懵懂懂中对铁七交托了芳心的清河，来送爱心早餐的清河，食盒悄然落地。
她的手慢慢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浑圆；她在铁三和铁七双双投注过来的视线中，红着脸庞，声音发颤：“我⋯⋯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咔擦，那是初恋夭折的声音；哗啦，那是芳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清河带着无限凌乱的心情，带着破碎的三观，落荒而逃。
铁七满头雾水：“她怎么了？”
铁三：⋯⋯注孤生⋯⋯铁三！守护好你来之不易的媳妇！打死也不能叫她看到你和这货相处的细节！
铁三虽然不让铁七去管主子间的闲事，但他还是和定远侯提了那么一句：“昨晚大小姐找过三少奶奶。”只说这么一句也就够了。
定远侯听了，手里的狼毫停了一息，又笔走龙蛇地写下去。
等舒德音来拜访他时，他就叫了她过来，看自己早上写的那几张大字。
舒德音爱不释手地看了许久，道：“气势扑面而来。我从前只见过文人的字体，不知道原来武将的笔迹，这般震撼的。”
倒不是舒德音拍马屁。定远侯的字自然比不上书法大家，但傲气、杀气、锐气，毫不保留地倾泻出来，有呼之欲出的豪情在里头，那是不折不弯的武将气魄。
舒德音看定远侯只是笑笑，并无自得。
她犹疑一下，指了一个地方，道：“只这处略有凝滞。这处之前尽是锐不可当；这处之后，多了些意味。只是，”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孙媳却是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意味了。”
定远侯定定看着她指的那处，正是他听了铁三的话时顿过的地方。
他心中微叹，把纸卷了，丢到火盆里焚了：“怎的这么早来寻老夫？”
舒德音的表情收了收，道：“孙媳是想来问祖父，二房回祖籍一事，是否还能有回转余地。”
定远侯也没坐下，高大的身体笔直站着，目不转睛盯着舒德音。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把舒德音的呼吸都带得凝滞几分。
他就这么盯了舒德音半响，也不开口说话，也不动一动。
舒德音只觉得从头发丝到脚指尖，一寸一寸地紧绷起来，她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头下意识低了低。可这个动作一出，她又顶着巨大的压力，把头慢慢抬起来，努力收起眼中的怯意，去和定远侯对视。
定远侯突然一笑，舒德音浑身的压力就松了。
然而，定远侯说的却不是什么好话：“你这样子，注定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