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音的心尖子都叫捏住了:“请祖父教我。”
定远侯坐了,摇头道:“你若不受教,老夫花那许多时间做什么?我日后虽是个闲人了,却没有耐心陪个娃儿玩耍的。”
暗处的铁七都急了,连连给铁三使眼色:这可咋办呐!侯爷翻脸不认人了!三少奶奶快哭啦!你想想办法呀!
铁三:⋯⋯不想看到这货!谁排的轮值表!快出来受死!
舒德音确实有些凌乱。
定远侯积威甚重,可他在舒德音跟前,除了去年的第一次交锋,其余时间都算和气。舒德音前几日不还把他当成了舒万里一般相处么?
说好的祖孙情,如今你说收回就收回!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索性舒德音叫二太太调教出了日渐厚实的脸皮,并没有“嘤嘤嘤嘤”哭着跑回去怀疑人生。
她坚挺地站在原地,逼迫着自己眼神锁定了定远侯的眼睛,用武人们“拔剑吧”的口吻,道:“请祖父教我!”
定远侯隐去一丝笑意,忍住了没去提醒舒德音,她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其实有点好笑。
他冷硬的声线听起来没有融化分毫:“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清了再来答我。”
舒德音纤细的身躯挺得更直了,拳头握紧了,下巴都不由往前送了半分:“您问罢!”
这个小孩儿哟!定远侯只觉得自己的严肃脸快要撑不住了。
他扭过脸,轻咳一声,这会儿连最没眼色的铁七,都瞅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你觉得这世界是围着什么转的?”
舒德音为了这个问题简直废寝忘食:世界是围绕着什么转的?
定远侯自然不想听什么“围绕着太阳做公转运动,围绕着自转轴做自转运动”,舒德音也没处知道这些超纲的知识去啊!
若是换了个佞臣,说不得就会吹一通彩虹屁,说“这世界自然是围绕着天子转的,君要臣死,臣分分钟送上人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屁民的心思意念都是君王的私产”⋯⋯
若是赵铭来说,不定就讲究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治天下——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自然还会有说是公理正义的;有说善恶人性的;有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
总的来说,这算是从古到今的一个终极问题。舒德音觉得自己若是把这个问题解答了,那就能羽化升仙了。
她换了个思路,定远侯为何要问这个呢?这个和她去找定远侯的目的有关系吗?和她注定一事无成有关系吗?
脑仁子都想疼了,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又换了个思路,定远侯眼里,世界是围着什么转的?作个弊嘛!投其所好多少能考及格吧?
她还真想不出来定远侯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什么。她对定远侯的了解不多,从这有限的了解里,她知道定远侯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大智慧不一定是人有多聪明。智慧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体察,能从这个体察里,找到人存于世的法门,不负世间不负自己。
这样的平衡怕是世间最难的命题之一。
多少聪明人自诩能玩转世界,却被世间玩坏了?多少聪明人踌躇满志,最终叹着怀才不遇、天妒英才,最终泯然众人?多少聪明人号称看透人间,其实消极避世?
舒德音突然有些感悟,她觉得定远侯和舒万里其实是一类人:他们都是看破了最丑陋的真相,却还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去实现自身理想的人。哪怕他们的理想永远不能被人所理解和接受。哪怕他们一再被辜负。
想到这里,她又不愿意去作弊了:定远侯问的,是“你觉得”啊!那自然是想知道舒德音的见解了?
于是舒德音有些魔怔了,全身心都在思索这个重大的哲学命题,一时竟忽略了外界的腥风血雨。
这场风雨自然是二太太一手掀起来的。
她被定远侯刺激得彻底失去理智,一哭二闹三上吊整个套餐下来,除了许玥和许厚璞没人买她的帐,她就更加慌了。
于是继水云居被掀翻后,她又去绘春苑发了一通邪火。
世子夫人躲了出去,把主场让给她尽情发挥。砸坏了碰坏了什么东西,世子夫人就开个单子补上更好的:走公账就是了,什么都留了底的。若是这回分了家,直接从二房账上扣,岂不便利?
其实谁都知道侯府如今的情况,正是劲往一处使的时候,并不会轻易张罗分家的事情。
然而这事是冲着二太太去的,搞到最后只会分出个二太太去,难道还有谁舍不得她?都置身事外等结果罢了。
许玥对许厚璞把舒德音的分析说了,许厚璞沉默良久,道:“你留在京中,请祖父给安排好亲事。我陪娘回去罢。”
许玥煎熬得形销骨立:“你才想着上进,爹若知道了该多高兴!要实在非走不可⋯⋯你到西北去,我陪娘回去。我⋯⋯我横竖是不想嫁人的。”她说着眼泪就滑落了下来,又急急拭去了。
刘妈妈也是哭着来求两姐弟:“二太太在这府里住了几十年,为许家生儿育女,怎的就这样赶出去了?侯爷要为三少奶奶张目,也不应如此对待二太太。”
刘妈妈说这话,也是真心替二太太心寒的。
许厚璞训斥了她:“妈妈说的什么话!祖父是为了家族打算,不过是只有我们二房有余力罢了!和德音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妈妈这样的,总在娘跟前说这些没起子的胡话,娘对德音的怨恨才越来越深,已是走偏了!”
他说着生气,对刘妈妈道:“妈妈回去就和水云居的上下都说明了,谁要再说些怪话,任她是谁,我都不会给脸面的,直接打死了丢出去便是了!”
刘妈妈又是没脸又是难过,哭着出去了。
许玥坐在一边,还是忍不住垂泪,道:“我那晚去求了德音⋯⋯”
“姐!”
“我知道娘是做错了太多事情,德音受了许多委屈和苦头,”她捶了捶胸口,并没有好过一点儿,“祖父要如何处置娘,我都⋯⋯但赶回原籍去,娘她如何受得住?非活活怄死了⋯⋯”
知母莫若女。二太太半辈子,除了活二爷,活一对儿女,就是活这张富贵脸面,活侯府太太的名头。
赶回了祖籍,还有什么?还剩什么?
外头的动静传到湘仪院时,舒德音又发了半天的呆:从定远侯出手起,这事就全然不受人掌控了。她使不上力气,许玥姐弟使不上力气,二太太纵是闹翻了天,也回天乏术。
孙妈妈上火了,腮帮子肿得老高,日日夜夜辗转反侧。
她私下里同曹妈妈说:“我要知道侯爷这么处置,打死我也不去多那一句嘴。侯爷到底是个男人,心粗,想不到那许多弯弯绕绕。只以为快刀斩乱麻把二太太辖制住就是了。可这样一来,少奶奶和三少爷间的疙瘩,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曹妈妈也是忧心这事。舒德音和许厚璞近日的疏远是有目共睹的。许厚璞再讲道理,被处置的人是他娘,他心里也不会对舒德音全无芥蒂。
曹妈妈的内心里,已经在认真思考着,等有一日姑奶奶真和许厚璞捏不到一块去,她还是想法子劝姑奶奶到南边去,叫三爷给找个好夫婿。南方虽然没有重臣勋贵,但大好男儿还是能浪里淘沙寻摸出几个来的⋯⋯
一时府里虽然只有二太太在大张旗鼓闹腾,其实暗潮汹涌。若不是定远侯在府里压着,说不得就传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连铁七都拉着铁三不放,非叫他说一说“世界到底是围绕着什么转的”,好得了答案去给舒德音做场外援助。
舒德音想得头都秃了(舒德音:并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许瑷赶紧来解救她:老燕王妃接她去说话,她想把舒德音捎上,出门散散心。
舒德音并没有散心的兴致,看老燕王妃和许瑷说着佛经,她就走神了。
老燕王妃瞧了她几眼,叫野萍带她出去走走:“痴了般,我瞧着都悬心。”
舒德音不好意思地同老燕王妃告了罪,跟着野萍出去。
叫风吹了一通,她回转了点心思,乌黑的眸子都是恳切:“姐姐,我去瞧瞧小花鹿好不好?”就差没有摇起并不存在的尾巴卖萌了。
野萍忍笑带着她去,陪她喂了片刻的小鹿,也跟着痴迷了,赶紧悬崖勒马,道:“婢子还要去给王妃办个差事,可不能耽搁久了。”
舒德音就恋恋不舍地看着小花鹿,野萍忙道:“无事。您和身边的姐姐们在这儿顽就是了。只不要走丢了。”
舒德音乖巧地应了。等野萍的背影都瞧不见了,她再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小花鹿,脸在它背上蹭了又蹭:“妹妹呀,妹妹呀⋯⋯”
清河同阿停不约而同背转身去,身体剧烈抖动着——
舒德音那迷离的小眼神,那克制不住的“咸猪手”,那毫无意义的甜言蜜语,那一本满足的喟叹,估摸着只有后世吸猫吸得丧失理智的人,方能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