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舒德音兴高采烈地找到许璐时,她随意看了看那名册,便扔到一边去了。
“我都不嫁。”
脸是板着的,可眼波流转,分明有无尽的旎旖心事。
舒德音就眯了眼:“二姐姐不会是?”
许璐不自在地扭了扭,到底抵不过要同人分享心事的渴求,含羞带怯地对舒德音道:“我……我就认准他啦!”
舒德音明明听懂了,可她不敢懂啊:“谁了?你认准谁了?”
许璐轻轻拧了舒德音的小脸蛋一把,嗔她同自己装糊涂:“还能有谁呀!不就是……洪公子呗!”
舒德音这才知道,许璐硬生生找上了洪沛勤,和他演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啊!这许璐扮起男装,愣是和洪沛勤处成了知己。人家洪沛勤还把她邀请去了家徒四壁的家里,好生招待她吃了一顿真正的粗茶淡饭。
就这,许璐都没有丝毫退缩过。
“……贫贱不能移,我如今才知道了。德音,我当真喜欢他,喜欢他不被贫困限制的心气,喜欢他不为贫贱卑微的傲骨。他在市井百姓跟前,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在高门公子面前,又能不卑不亢……”
舒德音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喏喏说了一句:“那……可那洪公子……”无心娶妻呀。
可不是舒德音不懂呢!她以为感情一事,一个人既然无心,那还要怎么继续呢?她不知道,人心最是容易变化,前一刻你还是心如铁石,可下一刻,却可能为了一个人化为绕指柔。中间没有勉强,只有心甘情愿的臣服。
许璐昂了昂头,骄傲的面庞上闪闪发光:“我总要叫他改了主意。”
舒德音只好又转回去告诉许韧,把个许韧郁闷得,盯着手里头的册子好生无奈。
“我可是费了这许多工夫。”
舒德音笑嘻嘻的,觉着委实叫许先生受累了。她轻轻巧巧地抽过册子,煞有介事看起来。
“不白费不白费,学生这几年也要寻亲事了,说不得就给我派上用场了呢!”
许韧瞪着她没皮没脸的嘴脸,气得一把将册子夺回来。
“你想得美!就你这德行,我才舍不得把师兄师弟们饶给你糟蹋了!”
说完又后悔,明明自己是玩闹着说的……他的意思是,舒德音这么促狭的小鬼头,谁娶了都要头疼的。怎么口无遮拦的,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舒德音也是惊呆了:“先生,我……我在你眼里,便是这么不堪吗?”
头前洪元帝还在她面前说她声名毁了,在京城嫁娶再也无望的。她虽然不是当真在意婚嫁之事,到底在心里留了痕迹。
她低着头,自己急急转着轮椅就往外走:还以为许先生对我没有偏见的,原来他也是一样的……
许韧眼睁睁看着孩子红了眼眶,他来不及多想,站起来一步跨过去拦住了舒德音。
人是拦住了,可谪仙一般的许先生,竟是站不稳,扑通一声,单腿跪在了舒德音面前——他的脚二次骨折过,本就脆弱得多;再加上锻炼少了,岂不是更加无力呢?
舒德音吓了一跳,低头一望,从来没有这般近距离地撞进了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睛。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睛一酸,心也跟着一酸。
她觉得自己真是软弱啊,这一刻只想对着这双眼睛,哭泣出一汪泪海来。最好是叫他愧疚了,再也不要说出令她伤心的话来。
这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情,舒德音已经领会到了沧海桑田的苦楚和辛酸。
许韧怔怔地看着她那张没有变化的脸,她所有的心情都只写在眼里了:脆弱、刚强,自尊,自卑,哀伤,与茫然。
许韧自问博览群书,可他找不到一个词语来完整形容她此刻的眼神;许韧自问算得上百晓生,可他对舒德音此刻会有的心境毫无头绪。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将自己的眼神一点点拔除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身体不听使唤。
他只得伸出白玉雕成的手,缓缓放到了舒德音的轮椅扶手上,支撑起一副没了灵魂的身躯。
舒德音只觉得心里重重一撞,好似被他揽在了怀里一般。她的手有了自主思想,慌乱地就是一个推搡,将许韧推倒在地。
许韧:……
舒德音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手似的,抬起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许韧。许韧正要抬起眼皮……
舒德音吓得简直要在轮椅上跳起来,是用了气急败坏的口气,催促看呆了的阿停:“快走!快走!”
落荒而逃。
许韧在地上坐了半响,也不知道是在思想着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吧。
他只觉得疲惫,走过了十万八千里路那样累。他索性就躺平了,闭上了眼睛,要将这疲惫一丝丝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包过进来时,只看到自家少爷无知无觉瘫在地上,还当他是摔死了呢!扑上去就哭起丧来。
“少爷,你怎么了?少爷,你不会是……我就说舒小姐和你见面总没好事,总有一天要害了你呀!少爷呀,你怎么就不听呀!赶走了包过,你就……少爷呀……你死的好惨呀……”
许韧连眼皮子都懒得睁开了,只吐出两个字:“闭嘴!”
包过愣了愣,毫无过渡往下继续哭:“少爷呀,我才是对你最忠诚的人。你看你这都没了,我悲痛得都产生幻觉了呀……”
许韧真是累,累得连包过产生的噪音都懒得去搭理了,只想躺着,躺着。
且说舒德音,心跳成擂鼓般,无尽的慌乱。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半天了,才惊魂未定问一声阿停。
“我那样……我把先生推倒了,也……也不算我的错吧?对吧?是他先……他是先生,要庄重一些才是呀!我是女学生,先生应当……”
颠三倒四说了半天,又怕自己把许韧说得太过轻浮了。
“许先生其实……他是没想那许多吧?他摔倒了,当然要找地方借力爬起来呀!而且他的腿本来要好了的,又伤了也是因着我……要不是把轮椅给了我,他……”
其实就没有阿停插话的余地,她自说自话的,就把这个插曲理顺了。心跳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是误解先生了。
可那时自己作为一个自尊自爱的女孩子,推了先生也是情理之中。唉,阴差阳错的,我也别怪他,我也别自责吧!
是啊,舒德音就理所当然叫自己把这个插曲抛到脑后了。她可是要对决阿布满的女子呀!不全力以赴怎么行呢?
阿布满还真的对这个赌局上了心,亲自到求是园来接舒德音出去玩耍。
孙妈妈坚决不同意:阿布满本就叫京城人关注,这么一来,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舒德音叹气:等真叫洪元帝打包送去西岐,即便是满城风雨,她也经历不到了。
却是骄纵地吩咐了马车夫:“我要去真言观。”
阿布满骑在马上,俯下身问她::“那是什么地儿?”
舒德音一笑,渐渐长开的脸上,灵动比骨相更为动人:“我请将军去看一出戏。”
真言观里讲无回君子的话本子,前一阵子最火的就是一出少年名将魂断敌国。
舒德音还偏偏要坐在大厅里,一个大晋的少女,一位西岐的将军,坐在拥挤喧闹的大厅里听影射西岐的戏码,这场面,也是旷古烁今了。
阿布满先时只当那些异样的目光是冲着他西岐的身份来的,等到说书先生一路往下,说起那敌国将领如何无耻狡诈,如何凶残暴戾,他的眼睛就眯起来。
“这出戏……说的不是某朝某代的少年名将吧?”
舒德音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将军也听出来了?是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里头说的,其实是我朝的名将许将军。这位英雄从前是我的公公,请恕我不好直说他的名讳……”
阿布满咬了咬牙,压制住了她的抵抗,执了她的手。
“那这个凶残的敌国将领,说的就是我的弟弟,阿布离吗?”
舒德音低头看向握在他掌中的手,笑容带着冰冷。
“是呀。所以令弟死的时候,满京城都在欢呼,都觉得死有余辜,实在大快人心呢!”
阿布满的手紧了紧,将舒德音的手腕掐出一个青紫的印记来。他冷笑一声,利眼看向她。
“我这就砸了这家酒楼,叫你们再也听不得这些戏码,岂不是便宜?”
舒德音摇头:“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堵不住百姓的嘴。砸了一间酒楼,不是你赢了。而是说你怕了,你怕这些舆论会产生力量,而你没有信心能在其中全身而退。”
阿布满不解:“是我来摧毁了他们的地盘,以后凡是演这话本子的,都没有好下场。应当是他们怕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