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韧在人群后默默看了,眼神就将吃瓜学生中的一个身影锁定了,只目不转睛地盯了对方。
不过一息工夫,那人便察觉到了,淡淡回视过来。
许韧突然就笑了,笑得简直可以说“花枝乱颤”。他无声又激烈笑着,手撑在额头上。可那“乱颤”的势头,真叫人担忧他哪一刻支撑不住了,没骨头的脖子就挽留不住头颅,会骨碌碌滚走。
对方倒被他这个疑似“荡漾”的笑给整糊涂了,带了点惊讶和疑惑看了他。
许韧就伸了闲置不用的手,朝对方勾了勾手指:来。
对方其实十分抗拒过来,但哪里敌得过那份好奇。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移步到了许韧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许先生。”
许先生一点点收了笑容,只留了些许好似掩不住的笑意,既像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又像稳操棋局的兴致勃勃。
“你做的?”
“许先生在说什么,学生全然不懂。”
“你自然懂了。抓住郑大小姐把柄的便是你的丫头,若不是你,郑莹莹如何就这般快得了消息,做出应对。”
那舒德音本也没想抵赖到底,只道:“先生不必谢我。这攻歼之风若是不杀鸡儆猴,只怕难止。但我看先生们顾忌颇多,实在为难。索性替先生们把难做的决定做了。”
是了,牧弘山长是有为难的。
他很想叫郑媛媛退出书院,叫学生们看看这股歪风邪气并没有好下场,煞煞她们身上冒苗头的戾气。同时他又在想,或许头一次贴单子的确实另有其人,那时郑媛媛一人背了罪名,本就有些冤枉。且因为这种事情退学,郑媛媛的名声都没有了,只怕连婚嫁都有妨碍。
所以牧弘做这女院的山长,有多少牵肠挂肚,真是男院的许山长难以想象的。
许韧叫舒德音那“不用谢,都是我应该做的”给震惊了,他揉了揉太阳穴。
“她们是一家子的姐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如何说服的郑莹莹?”
舒德音眼珠子转了转:“先生您先说,您方才笑什么?”
“我不笑得好看些,你能过来?”
舒德音:告辞!
她也跟着皮笑肉不笑起来:“学生有特殊的沟通技巧,恐怕不合适同先生说得太深。”
然后,她就彬彬有礼地同许韧告退了。
许韧被丢在原地,唉声叹气的,把个包过看得眼睛疼:“人都走了,您装相也没用。”
许韧只一心一意想着:那郑莹莹再不忿被姐妹插刀,总要顾忌家族名声。怎么就被舒德音蛊惑着,不管不顾将事情捅破了呢?
关键就是要揭穿郑媛媛,能有成百上千种方法。如何郑莹莹就亲身上阵,当众和叔父撕破脸面了呢?
且说赵语嫣,本就心神难定,听了郑家姐妹的轶事,心中的孔窍“啵”地一声开了:原来姐妹之间,竟能有如此赤裸裸的刀剑相向!
她就想起了春日宴那日祖母复杂的神色,想起赵家姐妹们诡异的沉默,想起赵欣然的生疏隔阂。
她的心跳成一片乱麻,一时只觉如坠深渊。怎么办?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这回是她找了郑莹莹,惊惶未定的,世界观被打碎了的样子:“如何就,如何就⋯⋯不过一柄如意罢了。如何竟这般凶险!”且丑陋!且寒冷。
郑莹莹只安慰她道:“赵家妹妹不必忧心的,你也说了,你并没有什么把柄好抓的。便有攻歼之事,火也烧不到妹妹身上来。”
赵语嫣的表情就一言难尽了:当时对郑莹莹有多倨傲,如今脸就能被打得有多疼!她在外头自认没什么能被人饶舌的把柄,但自家姐妹,彼此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若是把始作俑者换做赵家的姐妹们,不知为何,赵语嫣就觉得那编织罪名、无中生有的事情,她们都是能为的。
她如何不害怕呢!唯一能有些安慰的,大概便是郑媛媛叫书院退了回去,牧弘也发了话,若是再有明知故犯的,一律退学。
这倒可以纠一纠这歪风邪气。只是那让人挥洒理想以及见地的文论墙,如今却要安排了老苍奴日夜看守着,免得人利用了使坏,实在令牧弘气闷不止。
都说不论什么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韧是最喜欢琢磨各式门道的人。因此不解开舒德音说服郑莹莹之谜,他还真有些无心工作。
为此,他特地走访了自家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向她们请教:作为女子,会因为什么而被人“蛊惑”,做出当众和家族划清界限的事儿来。
郑莹莹此举,确实诡异:时下人重宗族,若是男子被除族,那便连功名都不能去考了——连家族都背弃之人,如何忠君爱民呢?
女子就更是如此了,她们依附家族获得庇护,又替家族联姻增强势力。没了家族支持的女子,在婚姻市场里是乏人问津的。
许韧并不觉得郑莹莹是那超凡脱俗的,竟能不与家族同流合污。那会是因着什么呢?
三个姐姐都比许韧大上不少。
想当初许山长家一连生了三位千金,许夫人就不再有孕了。
做妻子的倒是要给丈夫纳小,被许山长坚定地拒绝了:一家里四个女子已够叫他不得清静了。这再加一个进来,哪怕是给他红袖添香、春宵帐暖的,他也觉得自己消受不起啊!
许山长还劝夫人千万莫要着相,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无人供奉香火的忧虑!若是真担忧这个,死前舍了银钱,将牌位供到哪家寺院里去,怕是享用香火都能撑的脑满肠肥。
许夫人还说什么呢?只得死了心,尽力将女儿们养大了,一个个送出门子去。
好嘛,大女儿新婚三月回娘家,闻了鱼腥气呕吐不止,逗引得许夫人也恶心起来。
请了大夫,许夫人只觉得没脸见人了:老蚌生珠,她竟然和女儿同时有孕了!
生下来一个男孩儿,便是许韧。偏那大女儿肚里的孩子却是没养住,只将个弟弟当亲儿子般疼爱的。
三个姐姐疼爱许韧都到了骨子里。好在也不是什么拎不清的人,夫家和娘家都过得去,不至于做出些什么掏空夫家补贴娘家的事情,不然这就是三个行走的“扶弟魔”啊!
许韧从小没什么缺乏,不缺钱不缺爱的。他也没什么物欲、权力欲,最大的爱好就琢磨世道人心,可不是叫姐姐们偏疼?
他从前心安理得和外甥、表侄们争宠争关注,等大了,看了旁人家的婆媳争端,自己想想就不对劲了:这若是娶个媳妇回来,妥妥的四个婆婆啊!
头皮发麻,无心情爱,拒绝成婚!
好嘛,姐姐们都说他就是想做个单身汉自己逍遥着,娶个媳妇儿回来,哪里有自己浪来得痛快?但她们真就是疼爱他,没人真想认真干预他,竟就让他母胎单身至今。
如今一听他来打听女子心态,都不由小激动了一下,对视一眼:“是哪家的女子?”
许韧:“⋯⋯书院的女学生⋯⋯”
那就好没意思了,姐姐们就没了心思:出身大儒世家,几代人都经营书院。她们当然知道先生和学生之间,断然不能有任何暧昧的。
“是家族错待了她?”这是大姐许梦兰。
“或是家族要让做她的事情,是她急于反抗的?”这是二姐许诗兰。
“或许单纯太过,受了人的欺骗?”这是三姐许墨兰。
许韧下意识摇头:“这不可能。”
许墨兰眯了眯眼:“你怎知不可能?”
“我了解出言蛊惑的人,”话说出口,自己又茫然了一瞬,他又知道那孩子什么呢,“她断然不会欺骗操纵人。”
与其说是对舒德音的相信,不如说是对自己眼光的自恋吧:他所见的舒德音,便是移了性情,便要如此自甘下流么?他不信如此。
这信任落到姐姐们的眼里,又有了点意味深长的意味:“这人,是哪家的千金?”
对方若是马上要结业了,踏入婚姻市场,又能两说了。
许韧表示心好累:“亲姐姐们!无事不要只摆弄丈夫孩子,多读点书吧!”已变成庸俗的主妇了呀你们!
姐姐们洒一把辛酸泪:从前跟在屁股后头喊着“姐姐”“姐姐”的那个小儿郎哪里去了!
眼前也只剩这个逛青楼都不利索的装相青年了: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许韧日也想夜也想,先从那舒德音的角度去想了,若他是舒德音,要如何说服郑莹莹呢?
百思不得其解,连脑补出来的那个舒德音,都似乎再也不想叫他看穿了思想行动。
他只得又站在郑莹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了一番,从她远离父母赴京参选,想到了她在春日宴得了如意;再想到春日宴的因果,想到洪元帝如今的棋局⋯⋯
他大半夜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着啊!”
包过屁滚尿流跑过来,还以为许韧遭人刺杀了呢!
再一看微弱的夜灯光线中,许韧弯着嘴角邪魅笑着,真心觉得他有毛病:“少爷啊,您娶个少奶奶回家吧!”
这样长夜漫漫,您也有点正事做啊!
许韧表示媳妇儿怎及人心有趣?这一出出的,从九五至尊到贩夫走卒,从高门大户到寒门商户,心思意念百转千回的,可不是更耐人寻味?
这人呐,他涨了年纪见识,有些事,可开不了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