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王爷脸面僵了僵,换了个坐姿:“令孙媳光风霁月的孩子,偶尔相遇,本王……我当自家妹子般看待的。”
定远侯就没说什么,慢悠悠喝了一盏茶。
小顺王爷望着眼前摇曳的烛火,先绷不住了:“听说,侯爷在给府上的娇客挑选佳婿?”
事后,许韧鄙视了小顺王爷没有十遍,总有个八遍吧。
“听说,王爷想给自己挑选贤妻?不知接受自荐否?”
“我一向以为王爷是个精明人,原来竟是错觉。”
“王爷解释不清如何与舒德音相交莫逆,却很有信心告诉定远侯,你窥视他孙女良久。这逻辑,我是服气的。”
……
舒德音其实没有什么大碍,装晕不过顺手为之:白白叫云阳弄去受了一遭惊吓,总要讨点人情回来。
许瑷捂脸:“你却是要同长公主讨点什么?”
那能讨的东西就太多了。只说眼前,定远侯一状将云阳告到了帝后面前,不提蔡靖和许家的私怨,只问云阳对许家有何不满。
云阳到了洪元帝面前,也是气怒:“不过意外罢了!那孩子我喜欢得紧,街上遇到了带回府里说说话,至多就是没看护好的责任。照定远侯的说法,她身边一群的丫头,岂不是个个该死了?”
洪元帝耐着性子道:“在你的地界儿出了事,无论是什么缘由,总要你来背着的。更何况,”洪元帝的脸色添了几分不满,“你也说那是个孩子,你却是和蔡靖当着人孩子的面做些什么呢?蔡靖去西北原是为朕办差,朕不去说他。纵然在许家人手里吃过亏,如何就拿人家的孙媳妇撒气?”
“定远侯的孙媳妇,好了不得么?皇弟如今独掌朝政了,却还是不改舒万里在朝时那战战兢兢的毛病!”
“皇姐慎言!”
“皇弟,如今这世上,我唯独要顾忌的人,只有你了。有你给我撑腰,我敢做一切事,敢说一切话。可你,怎么不给自己把腰撑直了呢?”
洪元帝在灯影里坐了许久,还是吩咐李大有:“给定远侯府送些东西去,好生安抚了那孩子。”
他自己,则是往凤仪宫里去了。
舒皇后听了没说什么,帮着洪元帝换了寝衣,净了手帮他按压太阳穴。
“当得什么大事呢?却要来陛下做这个仲裁。”
“皇姐如今是有些胡闹,朕隐约听了些说话。只念着皇姐一路走来不易,实在想叫她自在几分罢了。”
“皇姐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其实不过女子要过得自在些,哪里就到了看不过眼的地步?这若是个郡王爷如此,只怕就没这许多议论了。”
洪元帝将她拉到腿上坐了,笑道:“如何竟不为呦呦叫屈,却要替皇姐发不平之言。”
舒皇后懒懒在他肩上靠了:“呦呦的事,跟皇姐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蔡靖办不清差事,愣是公事里掺了私怨罢了。”
洪元帝顺着她的长发:“到底是为朕办差。”
舒皇后就不多说这事了,在洪元帝怀里叹口气:“等妹妹们进来,这个怀抱,就不是臣妾一人的了。”
洪元帝饶是只听一半的话音,也软了心肠:“无论到了何时,我最宠爱的只有姐姐一人。”
定远侯倒不知道舒皇后替他助攻了一波,他告了状出来,自己都在马上笑了。见了舒德音,更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老夫还是第一次告个女流之辈的状,着实有些新鲜。”
舒德音惊讶不已:“祖父瞧不起女流之辈?”
定远侯点了点她,有个了了的少女如她,定远侯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知道,女子不太好惹。
“留在府里吧?如今京城里乱,你在外头,总是叫人不放心。”
“祖父如今知道了,我不是个好惹的人。您该当替旁人忧心才是。我再没有危险的。”
到底还是走了,许瑷来送她,叹道:“我若能跟着你走该多好呢,”想了想,又道,“大姐姐有些病了。好似是去庄子上和二婶没说到一处去,回来躺了两日。我去瞧了,消减了许多。”
舒德音知道她什么意思,摇了摇头:“府里都说我落水受了凉,大姐姐也并没有遣人来瞧我的病。”
是啊,连许寻峪都来瞧了她几回,嘟囔着“姑姑你快些好起来”,还要主动贡献了温热的小身躯给舒德音取暖驱寒。许玥再如何,也没有病到身边人都走不开的地步。
“你和大姐姐之间,是怎么了?”
舒德音知道自己的心结从何而起,但许玥是如何想的,她当真不知道。
“大约是二太太又说了我什么,大姐姐为难了吧。”
许瑷定定看了舒德音,看得她都奇怪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了。
“呦呦,你不一样了,”怕舒德音多心,赶紧补了一句,“这是好的。”
舒德音便笑,无论何时她发生了变化,许瑷总是第一个感知的,第一个给她反馈的。
“阿稳,我对你不会变的。”
一诺千金。
成长真是个最迂回不过的过程。每当你以为自己前进一步,其实悄无声息,可能退了千里。但还是要找准了方向往前啊,没有旁的法子。
舒德音回了求是园,第一件事是找了曹妈妈:“我从前把丫头们的身契交给了妈妈,不知道妈妈收到了哪里?”
曹妈妈拿了来,舒德音打开一张张看过了。有些事情从来不以为自己会做,但终究还是要做的。
一干丫头婆子忐忑地站到她面前来,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待身边的人都是极为和气的,从来没有这样摆出主子的姿态来。
她拿了一张出来,曹妈妈在旁边看清了,上头写的是阿司的名字。
舒德音把身契放到桌上,慢慢地推出去:“阿司,你拿了回南边去吧。”
阿司浑身一震,再想不到舒德音会赶她走的:“少奶奶……”
舒德音摇头,制止了她要说的话:“我从前说过,你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做我的人。如今已经这许久了,我以为你们心里有成算了。”
阿司有些委屈:“我们选定了您,我们都说好要一心跟在您身边的。”
“你当真一心跟在我身边吗?”
舒德音的眼神带了阿司难以承受的尖锐:“你若当我是主子,便会听我指派。你听了吗?”
阿司说不出话来了:那时和蔡靖打起来,舒德音再三要她住手,她还是我行我素只要打个痛快的……
舒德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但你们要明白了,”她努力做了疾言厉色,“我是你们的主子!我身边只要令行禁止的人,做不到,请另谋高就!”
阿司咬着唇,抬了抬头,就被阿停按着跪下来。
阿停紧随其后,阿英和阿西也直挺挺将膝盖砸到地上,再然后就是两清两波,曹妈妈和孙妈妈对视一眼,跟着丫头们跪了一地。
舒德音看着满地乌压压的脑袋,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主子,”阿停喊出这一声,磕了个头,“主子高义,从来将奴婢们当了人看。奴婢们被惯得没了高下,失了敬畏,是奴婢的不是。但求主子怜悯,阿司本是没了家的人,跟了主子,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旁的地儿。请主子原谅了她这一遭,奴婢定会帮着她都改了的。”
舒德音看着阿司,阿司最是活泼倔强的人,这会儿将唇都咬破了,鲜红的血丝挂在唇边,刺得舒德音心里有些痛。
舒德音还是不说话,连曹妈妈和孙妈妈都只低头不吭声。
丫头婆子们在舒德音的身边没有这般压抑过,一时房里只有粗粗浅浅的呼吸声。舒德音差一点就要开口打岔过去,但还是生生压住了冲动。
到底是谁说的呢?对所有人宽容,便是对自个儿的毒害。她好像有一点儿明白了。
在重于千钧的空气里,阿司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额头触地。
“奴婢知错了,不该枉顾主子,任性妄为。”
舒德音闭了闭眼,手松了松,又攥紧了:“何去何从,你想明白了吗?”
“奴婢要留在主子身边。”
舒德音轻飘飘地拿起阿司的身契,在一片寂静里端详了许久。做足了威压的功夫,这才将身契放回那个匣子里。
“无规矩不成方圆。阿停,在你们南边,阿司这样不听主子号令,是个什么章程?”
阿停没有犹豫:“鞭三十。”
两清两波都不自觉抖了抖,舒德音也是一直牙酸。多可笑呢,她听了都怕的刑罚,却要推着她的丫头去承受。
“你来行刑吧。”
舒德音没有去观刑,她坐在闷热的正房里,看着日光一点点西移。鞭子破空的声音很响,甩到人背上时,带着尖啸。
阿司始终没有出声,阿英帮她找了丝帕塞在嘴里,只能发出一点点闷哼。
舒德音就在那细微的声响里,去辨认阿司的心思意念:她此刻恨不恨自己,她是不是很失望,她有没有后悔对自己那么好……
但她什么都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