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鲁栋昌嘴里的茶喷了一地,他慌乱地抹抹嘴,伸手示意那看过来的祖孙二人。
“你们继续,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舒德音就继续往下说了:“祖父知道,德音是经历过家族巨变的人。家族倾覆、生死难测的日子,我再没法过下去了。我知道祖父是冤枉的,可高处不胜寒,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浪头打来,会是什么样的残酷命运。”
她支撑着轮椅扶手爬起来,再一次忍痛跪在定远侯面前:“德音恳请祖父做主,将我休离出许家。”
定远侯死死瞪着她,再如何也想不到,舒德音会选这个时候,猝不及防捅他一刀。
“你……你可知道,离了许家,你会被京城的豺狼虎豹撕成碎片。”
定远侯勉强想起这句,老生常谈的,不像是劝解,倒像是一个仓促的恐吓。从前有个慈爱的长辈,生怕孩子跑出去遇险,就将世界说成了刀山火海,吓得孩子们只能躲在长辈的羽翼之下。
舒德音也怕啊,可是她脸皮厚啊:“即便那日,德音也不怕。因为祖父会护着我啊!”
“你在老夫危难之际离了许家,还指望老夫护着你,你什么时候脑子这般不好使了?”
定远侯气死了,不久前还坏笑着给他出主意算计人的孩子,原来在把他也算计在内了。
鲁栋昌心好累,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这不该是他围观的场面。
可他不光围观了,还按捺不住要好心助定远侯一臂之力,好教他领自己人情。
“舒……咳咳,许家这位小媳妇,本官在大理寺多年,多少明白些律法。须知夫家族中长辈出面休离妇人,是有七出之条的……”
定远侯眼睛一亮,带笑看了舒德音:“是了,你是个好孩子,哪一条都不符呀!”
所谓七出之条,是这年代对男女婚姻的一个规定——其实只是对于女子的束缚。凡是女子符合“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这七者任一,男方家庭就有权将她休离出府。
当然,还有个“三不去”的补充条款,说是在以下三种情况下,夫家不能将妇人休弃,分别是: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舒德音认真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适用的:“那……无子?”
鲁栋昌:本官想要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然而本官还是要假装严肃。
定远侯气笑了,大手一挥撵小鸡崽子样要撵舒德音走。舒德音既然打定主意,肯定不会甘于铩羽而归,只可怜兮兮跪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带着泪意。
“祖父……”
定远侯别提有多糟心了,火气不好冲着舒德音去,只怒目瞪着尽力降低存在感的鲁栋昌:“老夫不是叫大理寺拘起来了吗?怎么好轻易许人进来探监!大理寺干什么吃的!就不怕人夹带了消息进来和老夫串供了!还不把人送出去!”
第二日,京中又起了轩然大波:都说定远侯这回怕是逃脱不掉一个罪名,大难临头,就有两个人动了歪念,一个要趁火打劫,一个要恩断义绝。
这趁火打劫的人,还真的是小顺王爷。他曾经同定远侯暗搓搓提过一次,说看上了许家的三小姐,想聘回去做王妃。
满天下再没有这样毛遂自荐的毛脚女婿,因此,被定远侯二话不说赶了出去。
如今不同了,定远侯要“倒霉”了,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再言辞拒绝小顺王爷这桩大好的婚事。
定远侯有苦说不出啊,小顺王爷看似粗莽,精得跟只猴儿一样。这时机把握得,妙之毫巅啊!
还有一个善于把握时机的人,自然是想要“恩断义绝”的舒德音。那时闹着要和离的时候,定远侯二话不说把许厚璞送去了西北。本想着能拖个几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些,再慢慢撮合到一起。
定远侯苦笑了,好吧,要真就这么认了,从此随波逐流等着命运宣判了,只怕也不是他看好的孩子了。
许瑷这一日没能上学:头天小顺王爷从大理寺回去,直接带着王府的管家,不由分说往许家送了流水样的礼。打开了库房搬呗!送礼的队伍走在路上,家丁们还好心和路人科普——这是小顺王爷向定远侯求娶许家的三小姐,已是有了口头婚约。此番就是去岳家拜山门呢!
可不是新鲜吗?如今的定远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这还有个削尖了脑袋往里碰的!小顺王爷没父没母的,难道是野蛮生长,把个脑子给长坏了?
就这么的,小顺王爷生平第一次,喜提京城热搜榜第一名,当然,很快就被舒德音挤下这黄金位置,那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许绍谦全程晕乎乎地接待了这个未来“侄女婿”,怎么总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呢?
小顺王爷好冤枉哟:还有比他更诚心的儿郎吗?再没有了!不会有了!
许韧:呵呵!
许瑷也是懵了,提线木偶般叫丫头引回院子里坐着——唯恐小顺王爷一时兴起到后院来说话,冲撞了可怎么好呢。
她无思无想地坐到了暮色四合。院子里一阵喧哗声响起,三夫人含着笑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温婉无争的脸蛋。
“母亲一心想叫你有了好归宿,原来从前竟是眼皮子浅了,哪里知道你有这番际遇呢?”
许瑷愣愣地看她:“母亲,难道是……”真的吗?
那个酒后误打误撞握住了她脚踝的人,那个在她最害怕时送她回家的人,那个对着她笑露出洁白牙齿的人……
三夫人真是再想不到,全家人心惶惶的,许瑷却走上了好运。她痛恨小安姨娘的女儿能有锦绣前程,可万一小顺王爷能在定远侯的事情上使劲呢?
那日晚上,许瑷偷偷溜去了姨娘的院子里,和她挤了一床睡觉。
小安姨娘抚摸着她顺滑的头发,慢慢道:“姨娘从来没有祈盼过,你能栖身到高高的枝头之上。只盼着你平安、和顺,不用低着头弯着腰,那便是极好了。”
许瑷将头深深埋进姨娘的胸口,半响,轻道:“我想嫁。”
饶是对着自己的亲娘,她也羞得双脸通红,只将头死死藏在姨娘身上,不肯叫人看了她没羞没臊的面目。
“姨娘,我从前不敢想。可现在我敢了,我敢嫁。”
一个“想”字,一个“敢”字,小安姨娘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家的小姐长大了。姨娘真是高兴。”
母女俩悄无声息的,都是半夜都难以入睡。第二日早上起得迟了,许瑷这头急着梳洗去书院进学,许璐已经咋咋呼呼闯了进来。
“德音的事,你事前知道吗?”
许瑷心里一跳,瞬间回想起舒德音要她保证过的话,要是舒德音做了什么让她心寒的事情,叫她千万不要生气。
“她什么事呢?”
“她跑到大理寺去,跪求祖父,想要自请下堂,脱离了咱们许家!”
许璐是很气愤的,她早就改变了对舒德音的看法,真心将她看做了家人。如今却是家人在许家人最艰难的时候,一意求去,怎不痛心。
许瑷咬了咬唇,拉住许璐:“二姐姐,其中有些隐情,你一直不知道。我实在不好替呦呦和三哥说嘴。呦呦她……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么做定然有她的原因在里头。我……”
她覆在许璐的耳边,轻声而快速道:“我觉得呦呦定然是确认祖父不会有事,这才趁机离开。”
许璐将信将疑的:“如何她就能先知道祖父不会有事?”
许瑷不好细说,她对舒德音和定远侯有这个预感在里头。但说得多了,只怕反而坏事。
去了绘春苑,一家子女眷齐齐坐了,都没有什么心思用早饭。许瑷本要告别了去书院的,世子夫人将她留住了。
“小顺王爷昨日弄了个大动静,今天一大早就遣人来说,要进宫请旨赐婚。”
不管能不能请下来,为了那个万一,许瑷就须得在府里等着接旨。
许瑷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提心吊胆忧心着婚事命运;一半牵挂着舒德音,不知道她今日到了书院又要受什么非议。
舒德音压根就没来得及承受非议。
她才下了马车,就有书童在院门口等着:牧弘夫妇等着见她。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舒德音暗暗吸口气,揉了揉脸颊,挤出自认最天真可爱能叫先生们都心软的笑容来,这才敢踏进牧弘的书房。
一进去,真真是个大场面。不单牧弘夫妇,宋老先生、裴先生、古先生都赫然在座。
舒德音扬起笑脸要同先生们行礼,牧弘微微侧身避过了。舒德音脸僵了僵,再抬起头时,正对着的,便是牧弘铁青的脸。
“今日有沸沸扬扬的传闻,说你见定远侯定罪在即,害怕叫许家拖累。因此,你急慌慌找上定远侯,自请下堂?”
舒德音咬了咬牙,头皮发麻,心头发颤,也必须得说出那个字:“是。”
宋老先生腾地站起来,痛心疾首。因着从前高看了舒德音太多,此刻恨不得自插双目,只因看错了人。
“无情无义!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