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音低头不语,她任性了这一回,为了障人耳目,也只拿自己无情无义说事,并不怪先生们惊怒。
牧弘皱了眉头道:“前几日你在书院同人争锋,其实将许家的名誉看得极重。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明白,你对许家极有感情。如何此刻又做出这等……你自己也说了,定远侯即便获罪,也不及妇孺的。”
舒德音只道:“先生,学生同侯爷也说,实在是舒家倾覆在前,学生不过是个俗世女子,高门大姓的眉眼高低、酸甜苦辣,学生都不留恋。只盼着有一个安生地,将舒氏的家姓保住。”
宋老先生听来,她所说全是借口:“你心中舒万里便是世间一等一的清白君子,一意要为你祖父护住了名声。但你这般离弃了许家,岂不是辱没了你父祖,给你的姓氏蒙羞!”
舒德音直直看向了宋老先生,这回反驳,却是心平气和的:“先生说的不对。如今我父祖的声名,已是恶臭。我即便将自己装点成超凡入圣的圣人,人也只会说国鼠之后,大抵作伪。”
“照你这般说,那还保留什么家姓,横竖都是骂名,趁早叫人忘了你为好!”
舒德音笑了,这回是真的带了些轻松:“不,我要叫人知道,舒家的人,不是他们一张嘴就能论断的!不是他们的唾沫,便能淹死的!”
她昂着头去了课室,里头嗡嗡嗡的一片吵嚷,见了她,瞬间又变得鸦雀无声。
徐掌珠方才还和人吵得面红耳赤,此刻却红了眼眶:“德音……”
舒德音冲她一笑,转着轮椅过去:“谁叫咱们掌珠姐姐受委屈了?”
徐掌珠没有说话,只上前推着她在课桌前坐下了,轻声问:“可是因为我……”
舒德音那个无奈哟,摇摇头,到底许多双眼睛盯着,没有多说了。
上的正是宋老先生的礼学课,方彩韵一边听着,一边回头看舒德音,舒德音静静看回去,她就赶紧将头扭回去,不敢再胡乱来瞧了。
舒德音低了低头,她已经无路回头,也不会回头。
这一日的书院,气氛诡异得让舒德音有些背寒。女学生们看了她都是退避三舍,唯有一个徐掌珠死死跟着她,一个个将那些投注异样眼神的人瞪视回去。
要说舒德音全然不难受,那是假的。她一直都告诉自己,人的价值最终是要靠自己撑起来的,可当真剥离了身上的光环,其实忐忑不安就能将一个人溺毙。
许韧是到了书院才知道这回事,叹了口气,叫包过把舒德音叫过来。
“当真打定了主意?”
舒德音默默点了头,许韧就不说什么了,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慢慢道:“若真的和离成,先要去府衙立个女户。这个不难办到,我有熟识的师兄可以帮忙。宅子你也有了,如今还是人手不够。你女子持业,多些帮手总没有坏处。书院只要你继续念下去,再不会有人赶你的。只是……”
他抬起头,舒德音已然悄无声息地流了满面的泪:“如何哭了?自己选的路,难道又怕了?”却是温和的调侃。
舒德音抹着泪摇头,许韧笑了一声:“你要做的事情,依托了定远侯,还有可能一试。如今你离了侯府,却是……你可想过后路?”
“先生可知道我要做什么事?”
许韧扬眉:“先生不应当知道吗?”
这么一说,师生间又快要杠上了。舒德音笑而不语,只看了许韧,亮晶晶的目光叫许韧低了低头。
“你这般,我只以为你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舒德音的笑意更深了,突然道:“先生,你是个好先生。”
不明不白的,许韧索性翻了个白眼给她看:“你实在后知后觉了些。”
后路啊,舒德音心里想,若她是男儿身,只怕先生也不会担忧着她的后路。不过是这世间留给女子的路太少了,如今少了家族荫蔽,她是要好好计划一番未来。
散了学再去大理寺,定远侯只说懒得见她。好好的一位大佬,硬是玩起了耍赖这一招。
舒德音无奈,只得叫阿停送了张纸条进去,就一句话“我知道这婚约是如何来的”。
再被叫进去,鲁栋昌朝她连连使眼色:侯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定远侯果然生气,扬着纸条问她:“你这是何意?”
舒德音勉强一笑:“德音一心求去,奈何祖父不许。无奈之举,祖父……息怒。”
定远侯虎目圆瞪,半响,哈哈大笑:“好,好,舒万里教出来的孙女,果然非一般人。是老夫看低了你……”
他的声音募地低沉下来,尽是怅惘的嗟叹:“是老夫……看低了你啊!”
舒德音皱眉,有心要问问他这是何意,定远侯已然转到书桌前,执起笔来,写就一封和离书。
舒德音接到手里,只觉有千斤重:“祖父……”
她要的本是一纸休书,可定远侯给的却是和离书,二者于舒德音的声名而言,堪比天壤之别。
定远侯懒得看她煽情,手一挥:“滚吧滚吧,老夫没消气之前,不要出现在老夫面前。”
舒德音出了大理寺,饮尽了一身的茫然,先对阿停说了句:“婚约的事情,不必盯了。”
其实不过虚虚实实,阿停忙活了这些天,愣是没有找出丁点跟这婚约有关的蛛丝马迹。这才叫真正的欲盖弥彰。舒德音不过试探,定远侯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
还往下查什么呢?有时候好奇,才真的能害死人。
这一趟回定远侯府,人人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从前的三少奶奶,往后的“许家和离妇”。
许玥拦在舒德音面前,微微一笑,不再是高冷,倒带了不少的讥讽在里头。
“你可找好了后路?”
舒德音认真看了许玥,多么奇怪,她说的是和许韧同样的话,可给舒德音的感觉,却全然相反。
“大姐姐,我可有对你不住过?”
许玥的脸一僵,舒德音直视了她,一路说下去。
“我自进了侯府,便将你当了亲姐姐般看待。努力要去理解你的苦楚,理解二太太给你带来的伤害。你对我好过,我心中感激。但即便在你为了二太太的逼迫,要去宫中的那时,我也只一心一意,担忧你毁却了一生,尽力周旋其中。
“大姐姐,你以为我都是为了我姑姑吗?你错了。你能在二太太的手底下过得这般苦,我已知你的心气手段。你低不下头自甘下贱以色侍人,也没有那个狠劲昂起了头颅将所有人碾在脚底。我要救的,是大姐姐你。
“大姐姐,我希望你记得我这点善意。不是要你感恩,是要你明白,我不曾对不起你。因此你突然地将我看做了陌路人,从此一意要偏着心眼子来看我做的一切事情,那么,请便。”
许玥微微颤抖着身体,要怎么说明她已经看穿了舒德音和许韧的私情;要怎么说明她突然发现人生不过一个戏台,她努力扮演着善解人意,原来也会妒忌,发狂地妒忌?
有什么好说的呢?长大不过是只有一个人参与的一场蜕变。她只是清醒了,难道有错?
她凑过去,在舒德音的耳边道:“你要真问心无愧,那就一辈子,这一辈子,都不要同许公子都任何瓜葛!”
谁都可以,不能是你。她所求的只有这么点。
舒德音一愣,转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许公子”是谁,恍然大悟,甚至要失声笑了。
她们没为了二太太反目成仇,没为了洪元帝反目成仇,却是为了许韧?
她哭笑不得看了许玥,摇头道:“大姐姐,你真是误会了。其实我和……大姐姐心中藏着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却将他同人的关系看得这般不堪。何尝不是在辱没你的心上人呢?大姐姐且打住吧。”
许玥愣了愣,心中有些难过,也有些自责:是啊,她爱许韧什么呢?难道不是他的人品风度吗?如今在这里恨了他与自己的弟媳有男女私情,这不是亵渎吗?
这样的想法不过一瞬,下一瞬,她又转了回来,喉间发苦:何时见过他那般在意一个人呢?半年节转着轮椅去大街上寻舒德音,她不是也在场看到的吗?那时许瑷也走丢了,怎么不见他为许瑷发急呢?更何况那日在食肆,她分明听到他说起舒德音,那把清冷的声音,那点微妙的亲昵……
“你记得我今日说的话吧。他是士林公子,声名要紧的。”
舒德音没有再说了,再想不到和许玥之间是如此收场的。哪怕只是对面陌路,感觉也好过互相猜忌怨怪。
令舒德音没有想到的还有一个人,许璐。她以为许璐嫉恶如仇,此番定然恨她入骨了。
结果许璐只是气冲冲站到她面前叉了腰:“我说了,你救了峪儿的命。单是这一点,我就欠了你天大的情。你……你这么狠心任性,迟早会后悔的!”
舒德音认真点头应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已经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