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小姐，该醒了吧。”
莉莉睁开眼，刘管家的黑黄脸贴得很近，近到看清鼻头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她晃了晃头，晕眩感还在，依稀记得自己跟着一个奇怪女人走进死胡同，有人拿布袋套住她的头，她的后颈还被手刀猛地劈了一下。
现在她人被绑在一间空空如也的破屋子里，墙壁最顶上有一扇小窗，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刘管家身后站着两个面目凶恶的男人，脸很生，应该不是金家仆人，看这架势，刘管家是要让她吃点苦头了。
刘管家拉来小矮凳坐在她旁边，用极温和的语气问是否清楚自己因何缘故被抓。
回答自然是不知道。
“我在去同话剧界好友碰面的路上被刘管家您莫名其妙敲晕了脑袋，您理应先做出解释对不对？”
“上楼的女子和莉莉小姐是什么关系，朋友？雇佣？”刘管家笑眯眯地告诫她务必说真话，“诚实是个好品质，能救命。”
莉莉盘算一番，顿悟学生代表洋洋得意要引荐的“万无一失的门路”是刘管家的人。先前猜错了，以为只就泽成恩成会好奇润成解决罢工的手法，没想到刘管家在后头露了一手。“门路”骗过了学生代表，不知道现在是否在套兰兰的话。
她不能有任何疑虑，决定咬紧牙关认定刘管家使错了技，抓了恰巧经过茶楼的无辜人，不然一旦出纰漏，不单是润成面临责难，她和兰兰都会有危险，一切功亏一篑。
“什么上楼的女子，上哪里的楼，刘管家我要说真话，那刘管家也得跟我说真话，我要明白自己被无礼对待的理由！”
刘管家搓搓手，站起来叹口气，“莉莉小姐会做戏，老刘我没这聪慧灵巧心，那就单刀直入了，望莉莉小姐海涵，真有冤枉事我定三叩九拜给莉莉小姐负荆请罪。”
说是单刀直入不会做戏，但接下来就是一场好戏，刘管家提到牤哥，说他如何与人为善，是李老头可怜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结果就让莉莉玩花招弄死了。
“上楼的女子就是刺死牤哥的香粉女吧？”刘管家缕缕胡子，混浊发黄的眼球转来转去，转出阴森森的狡黠，和忠厚老实的面相配得巧妙。
他猜测兰兰是莉莉在崇圣堂的小姐妹，因为兰兰的白色长筒袜边有一圈黑色，崇圣堂的修女和一些做工的女人也穿这种袜子。
“有没有看错人先不说，既然怀疑那女子故意杀害牤哥，那就该去找她，找我做什么？不过我确实在茶楼门口见到了崇圣堂的熟人，您不会说的是May吧？”
“梅？”刘管家皱着眉，似是疑惑什么人的名字单就一个梅。
“不敢动艾伯特神父的义女就来动我这个小喽啰，刘管家未免过于欺软怕硬。”莉莉顺着刘管家的思路往下说，拉出艾伯特能让兰兰减少危险。
刘管家回头看了看那两个面恶壮汉，唤其中一个跟他出去，好一会儿才又回来，问莉莉如何看待艾伯特的义女掺和金家丝厂的事。
“这同神父个人和金家都没关系。近日新派中的大新闻便是替劳工说话，拥护劳工利益，全国都在闹罢工，省城迟早要被波及。神父义女是个新派信徒，说不准已经折腾了多少厂子，金家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刘管家又开始缕胡子，沿着小窗下的墙壁来回踱步，安静了好一会儿，让莉莉报上从瑞峰山下来之后的行程。莉莉一五一十地把近几日去了哪儿，做什么，同谁在一起全都详细告知，包括她和润成在玛丽花园咖啡厅厮混，打翻了两杯咖啡都讲出来。
“刘管家，能放我的胳膊自由吗，难不成你们三个男人怕我一个女人。”
刘管家让两个男人给她松绑，但手腕上的麻绳刚被解开又再套上，她没被松绑，只不过两只手可以放在胸前，没有反绑那样难受。
刘管家吩咐男人去查神父义女的身份，莉莉劝刘管家别做无用功，神父义女没有户籍资料，早就随神父入了英国籍。刘管家俯下身死死盯住她，嘴上倒是客气。
“莉莉小姐，我再说一次，诚实是个能救命的好品质，你老实告诉我，上金家来的目的是什么。”
“给您的少爷们教英文。刘管家，我也再说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儿，既然您认为丝厂罢工有我作祟，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觉得三少爷与我配合演戏。”
“这跟三少爷有什么关系？不要胡言乱语！”刘管家拂袖，摆出绝不瞎猜了金三少的凛然模样。
“怎么就没关系。三少爷不是赴上海安抚了工人，还把丝厂高价盘了出去吗。若是罢工有我的‘功劳’，那我让工人们突然顺从的理由是什么呢，从结果来看不就是帮三少爷涨声望吗。”
莉莉继续把议题往润成身上引，怀表是润成主动送的，她被安排进实业宾馆的当晚润成就去客房找她，大家以为是她勾搭润成，实际上所有来往都因润成主动才有下一步。不过润成喜欢找她玩，并非是为男女谈情说爱，而是交流新派新闻，这次上海闹罢工，润成能解决得如此顺利，说不定是因为认识学生代表。
她越说越离谱，说到后面直接把润成和罢工领袖挂上关系，因为刘管家极为谨慎，把他忌惮的人和事都扯出来，让他斟酌自己有没有能力把控局面才能争取逃脱。
“刘管家，您对我有太多误解，希望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好好聊。我和润成确是相互喜欢，但我不会僭越一步，只当多个朋友。我也明白您的误会等于二老爷的误会，我会诚实配合，不计较今日的遭遇。咱们都避免让这事闹大，如何？”
“莉莉小姐愿意配合自然是极好的事。”刘管家客套一句，带着两个男人离开房间。她估摸这三人私下商议好就会回来，结果天快黑了人还没影。
这屋里没灯，全靠天光看清周遭环境，光线越来越微弱，她紧张起来，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无法面对黑暗的痛苦即将来临，她攥紧拳头等待。
天黑了，她闭着眼喘着粗气，压抑到实在忍耐不住，直接放声大喊，声音穿过小窗飞走，没有带回任何动静，只有留在空旷房间里的轻微回响。
她挣脱不掉手上的死结，试图弯下腰解开脚踝上的麻绳，但腰上也被栓了麻绳，和椅背绑在一起，根本动弹不了。她紧紧咬住嘴唇，力度大到口腔里都是铁锈味，她咀嚼着嘴里的血，突然洞悉润成自残的因由：用一种痛苦掩盖另一种痛苦。
她恨透了刘管家，该死的刘管家把她绑在这个废弃房屋里不给交代就消失，她宁可被那两个面恶男人毒打，也好过独自在黑暗里等着自己发疯。
她把所有难听至极的脏话都骂了一遍，冲着天光浸不到的地方咒骂，骂刘管家，骂二老爷，骂金润成，骂那个蠢蛋学生代表，骂唐瑞恒，那个被她烧成一堆灰的前夫唐四少。
唐瑞恒曾经答应要教她骑术，结果马牵回来，他的双腿发脓动不了了。她还记得那匹马的身子比她高半个头，一身发亮的栗色毛，很是威风漂亮，后来那匹马去哪儿了，恍惚是被哪个姨娘当做礼物送到别家去。她浑浑噩噩地胡乱思考着，额头上满是汗水，睫毛上也落着汗水，一眨眼汗珠滑落就会刺痛眼睛。
屋外有动静，她不敢朝着声音的方向扭头看，怕是自己的幻觉。
但所幸并非幻觉，真的有人来了。门被打开，不知还是不是那两个面恶男人。
她的眼前有了光，手电筒打亮她的脸，她注视着光源，见不到其他人和物，只能感受到手腕和脚腕上的麻绳被解除，有人架着她往外走。
她浑身疲软无力，但心神回来了，比独坐在黑暗中舒服百倍。她没力气说话，架着她的男人也不说话，走了好一会儿路她才发现自己的脚踩上铁轨，抬起眼帘，一列货运火车就在前方。
男人把她送进车厢后离开，她还没站稳火车就启动了。车厢里有灯，她腿一软倒在地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