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放下册子追过去,润成前脚进屋,她后脚打开门,看见润成坐在床上,拿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她二话不说,扑上前夺枪。
润成立刻扣动扳机。
没有任何事发生,他愣了一会儿,拆下弹夹。
“你取走了子弹,为什么。”
他浑浑噩噩,脑门上布满密汗,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打湿,半遮住眼睛。
两人对上视线,僵持着,提防着。
润成突然起身,猛推开她,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把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刺。
“润成!”
莉莉喊住他,看见刀尖停留在他的喉咙附近,刺出血印。
她慢慢走近,润成浑身颤抖,刀尖往肉里扎得更深了些。
她止住脚步,坐在床边望着他。
“我……”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都知道。”
润成靠着床后的架子,眼睛掩盖在碎发下,望不见神色,他半张着嘴像是尽力呼吸,又像是想要诉说却说不出口。刀尖一点点深入,他在同自己的胳膊作斗争,手不停颤抖。
“我知道。”
她再次向他点头,表明她清楚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无能为力。
泪水落进嘴里,他咽下去。
“对不起。”
话音未落,眼看刀尖就要猛刺进去,她高声大喊:“我有办法!”
润成停下动作。
她一点点挪动身体,柔声念着“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终于靠近他。
“我有办法,相信我。”她把床幔放下,“闭上眼。”她仔细打量碎发下的眼睛,确定润成已经合上眼,手附上他的膝头,轻声念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很会解剖,我解剖过牛,解剖过羊,就是没有解剖过活人。”
“我会浸湿绵纸,一张一张贴在你的脸上,看着你张开嘴,像跳上河堤的鱼一点点没了呼吸,然后,刀刃划开肚子,从胸腔到腹部,拿出心肝脾脏做标本,摆在我的景泰蓝灯下好好观赏。”
她单手捧住他的脸,捧住他的泪水。
“我们永远在一起。”
刀落下,砸在她的腿上,她立即拿起刀柄往床幔外丢。
润成瘫在床上,真像一只跳上河堤的鱼,用力呼吸,沉重地呼吸。莉莉按住冒血的伤口,确定没有触及动脉,准备下床找仆人拿药箱来。她一侧身,润成身体没有动,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们永远在一起。”他又说了一遍,“我们永远在一起。”
阵痛过去,一切复归平静,莉莉收起床幔,把砸到桌脚下的刀捡起来,绕着房间走一圈,寻找置放刀的地方。
润成还瘫在床上,轻拍床头柜,示意她把刀放回柜子里。她不理会,从果篮里挑出最大的梨,把刀插进去,连刀带梨交给仆人。
“别走,再陪我一会儿吧。”
她关上门回到床边,两人就这样互相望着,直到润成突然笑了,疲倦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是最后一次,婚后不会再有。”
“那还要开枪。”
他睫毛上落着一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珠,随着他眼帘一阖一开,水珠消失。
“我也不明白,那一刻太难受,如果你没有出现,或许不会按动扳机,但看见你推开门,我就只想逃离,不想让你看见如此难堪的自己。”
“原来我不该进来。”
兰兰还在慧珍院里,她可以放润成一个人在屋里冷静了。正要动身,润成找到她垂在床沿下的手,十指紧扣。
“先前不用做仪式,我会主动命令自己忘掉一切,做真正的金家子弟。但今天最后一次仪式,我看到一个裹着紫灰色棉袄的女人,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摸着我的脸哭,同我道别,突然,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回来了。”
“想见她吗。”
润成勉强一笑,摇摇头,“已经道别,何必再见。”他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从没听你聊起家人。这次婚礼他们知情吗。”
莉莉摇头,不想再继续聊下去,润成看出她隐藏的抗拒,手握得更紧了,几乎是强迫她留下。
“跟我聊聊你的母亲,就一会儿。”
她无奈地坐回来,沉思着,不知该从何说起。关于她远在乡下的老娘,似乎没什么可聊的。她苦思冥想,想不出具体事件,但老娘那张永远在害怕在担忧的面容从脑海里浮现。润成不催她,她就慢慢回忆,总算从琐碎的记忆残片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
她说没法单独描述母亲,因为母亲永远将自己同父亲绑定,仿佛一旦脱离父亲就不能存活,生活的点滴永远围着父亲打转,没法独自做成任何事,就连一个人去庙会都会恐惧。
可母亲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脆弱无力,相反,母亲很有主见,也有做事的手腕。
父亲怕的,母亲不怕,父亲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母亲去应对,实际上父亲才是真正无法独自做成任何事的人。母亲领悟不了,永远把自己看得那般轻,那般小。
但在莉莉面前,这个自认人微言贱的女人瞬间变得高高在上,极端专横,无论莉莉做什么,说什么,在这个女人看来都不值一提。
她恍然发觉母亲同她交流时鲜少与她对视,眼神总是飘向这,飘向那,她想不出与母亲对上视线的时刻。
“那父亲呢。”
润成眼底满是好奇与同情,既然母亲没能为她提供值得一提的回忆,那父亲总该是教导了她,赋予她如此丰富美好的特质,不然她如何成为令自己心动的存在。
“父亲。”莉莉揉了揉鼻子。父亲确实教会她许多再好的教书匠也教不出的道理。
父亲是个好先生,大巧若拙,擅长伪装,哭不一定是真哭,笑不一定是真笑,在小小的宅院里演戏。时而是为子女事焦心的仁善父亲,时而是为妻妾交恶而痛心为难的多情种子,演得多了也不迷糊,从来只为自己的事高兴失落,绝不让旁人左右情绪,妻儿的事再好也是点缀,只有自己好才值得欣喜。
父亲作为一介小小乡绅没什么世俗上的能耐,但招呼一家老小很有能耐,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左右一家人的心情。
他是母亲的反面,母亲没有自我,放弃自我,而他的自我太大,大到侵入家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空气。
“他是个极有趣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悄悄拜他为师。”思考这么久,她只用这一句盖过。
润成听出这话里有情绪,猜测是否因为答应唐家的求亲,莉莉同父母闹僵,但唐四少和整个唐家已经从省城消失,或许他能成为让莉莉和父母重归于好的牵线人。
“要不要把成亲的事告诉你父亲。”
“可以,改天带你上坟,你去告诉他。”
看来没法重归于好,润成不再多说什么,松开手,问她急着去哪里。
他俩一同去慧珍院里,一路上又为子弹的事随性争论几句。莉莉不承认有最后一颗子弹,“想要子弹就去梁宏氷的脑袋里讨。”润成谴责她太残忍,婚前要约束好自己的嘴巴。
他们俩加上四个伴娘把上回灌恩成剩下的威士忌喝光,每个人都喝得晕乎乎。
珍妮要同润成跳交际舞,称近日苦练舞步,绝对能比那日在崇圣堂的舞步利索。
这两人一跳起来,舞池皇后慧珍坐不住,也拉着莉莉蹦跶,慧云和兰兰在一旁嗑瓜子,一行人折腾到半夜,只剩润成和兰兰还清醒着。
润成让老徐把三个姑娘送回崇圣堂。莉莉醉了,被兰兰和润成合力拖上车后座,她头晕脑胀闭着眼,别的都不记得,只记得临走前润成在她耳边低语,“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