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琪睡了一觉,唐瑞恒才在仆人的搀扶下回到小楼。
她醒来,看到唐瑞恒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唐瑞恒向她道歉,虽是唐家少爷,他却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法维护。因为生病,他声名狼藉,不说原先的朋友,连亲人们,他的父亲母亲都对他冷眼相待,兄弟们埋怨他影响唐家子弟在外的声誉。
“或许先前活得太肆意,现在落得这个下场。”
父亲早就视他为眼中钉,为他娶妻只为勉强堵住旁人的嘴,“瞧,瑞恒都能娶妻,说明没有染上那种病。”
他已经病入膏肓,谁也没法拿他撒气,崔妙琪便成了接受惩罚的人。
“我连累了你。”泪水从唐瑞恒丑陋的脸上滑落,崔妙琪想为他擦眼泪,被按住手,他害怕自己的泪水带病菌,感染妻子。
崔妙琪望着这张疮疤脸,越看越觉得亲近,这双眼睛分明充满真挚的善意,他的脸有多丑,这双眼睛就有多美。
他们俩不再去花园散步,但离开小楼的频率更多了,他们往外走,悄悄从仆人进出的偏门离开府邸,呼吸远离唐家的空气。
唐瑞恒喜欢看话剧,没生病前常去看一个新兴剧团的戏。崔妙琪听他讲那些话剧如何有意思,演员如何同台下互动,写话本的一个姓常的编剧如何有才华。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唐瑞恒盯着手背上的疮摇头,他让崔妙琪去看新戏,回来同他分享就好。
崔妙琪走了好几里路才找到上演新戏的书场,她鲜少独自出门,还没养成叫车的习惯。
这个话剧团叫新光话剧社,没有固定的演出地点,全是打游击四处找舞台。
她视力不好,找了最近的位置看戏,虽然她老老实实待到结束,但心里没什么悸动,对故事不感兴趣,不过坐在观众席里,听着一众人鼓掌欢呼,再看着话剧社的年轻男女一张张洋溢着热情快乐的脸,她艳羡极了,她觉得自己也该出来做事,而不是白白待在唐家消磨生命力。
回到小楼,她对唐瑞恒说出自己的想法,唐瑞恒是正经念过大学的人,她也识字,他俩完全可以离开唐家自食其力。
唐瑞恒隔着虚空拍拍她的手,这话她已经念叨两次,他有笔钱存在父亲那里,还有一年就可以提出来,“再等一年,咱们就能自由。”
为了给崔妙琪再忍耐一年的的动力,唐瑞恒倾囊相授,充当她的私塾先生,教她诗词,经学,英文,还有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国内国外,那些轶事趣闻通通告诉她。
她听得津津有味,除了省城和老家乡下,她还没去过其他地方,她想去上海,南京,北平,名古屋,伦敦,巴黎,唐瑞恒去过的地方她都想亲眼看看,他没去过的地方也想领略一番。
唐瑞恒还有一个小小的骄傲,他擅长骑术,没生病前在马场身着骑马装英姿飒爽的模样吸引不少目光。他悄悄打电话买了一匹上好的骏马,崔妙琪看着他拿起听筒拨号,好奇地模仿,此后她经常打电话,时常乱拨号码,好奇电话那头接听的人是谁,有一回还同一个寂寞的老太太聊到断线。
骏马终于被运到省城的马场,唐瑞恒却无法亲自教学,他大腿内侧开始生脓包,连走路都困难,先前是甘愿躲进小楼,现在是被迫困在小楼。
崔妙琪要去找管家请医生,他把她拦住,无奈又无助地告诉她就算医生来也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他的病连同他的未来都是死局,他能做的就是帮她实现带着足够钱财离开唐家的愿望。
他为她起了好听的英文名,Lily,一束从他这滩烂泥里长出来的百合花,“莉莉,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他们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是知己。“虽然我的身体烂了,但心比任何时候都干净。”
他庆幸上天对他仍有怜悯,让崔妙琪出现在他生命的终点,让他在备受折磨的深渊里拥有一盏温暖自己的明灯。
没过多久,这盏明灯也深渊吞噬。
他们俩的日子更加难过,不是吃穿用度上的冷落,而是身体和心灵上的束缚。
七妹的孩子快生了,从临盆前几天开始就不让他们俩走出小楼。准确来说是禁止唐瑞恒出门,没有人考虑崔妙琪的行动,她便一同被禁足。
她质问守门的仆人,为什么连通向花园的小道都不让她去,仆人不便明说禁令是针对唐瑞恒,称七妹的亲戚近期陆陆续续会来唐家,还有一些少爷们的好友也会赶到,最近几日一直宾客纷至,直到吃过孩子满月酒,七妹的娘家人才会离开唐家。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客人来就得让我们躲着?”
仆人的眼神飘向二楼。崔妙琪当然明白仆人的意思,她就是不服气,“四少爷难道不是唐家人吗?四少爷不能吃侄子的满月酒吗?”
“我呢?为什么我不能出去?”
仆人不吱声,崔妙琪不停逼问,只好回复,“没有人不让四少奶奶出门。”也没有人让她出门。
唐瑞恒把她拉回书房,为她念诗,为她表演一个人的话剧,书房这个弹丸之地成为他们俩的世界。
唐瑞恒想起他收藏过一张世界地图,只是物件繁多,不知道夹在哪本书里,或是落井哪个角落。他们两把书房翻个底朝天,书堆掀起的灰尘让他们咳个不停,但心情却很愉快,找地图可是件大事。
他们一门心思“拆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从天黑到天亮,在唐瑞恒的毕业证书里找到叠成小方块的世界地图。
两人一起摊开泛黄的纸张,地图很大,几乎占据一半的空地。地图上有一条红色细线,那是唐瑞恒去念书经过的地方,他从上海到香港,到西贡,到新加坡,到科伦坡,到亚丁,到苏伊士港,到马赛,最后到巴黎。
唐瑞恒看着地图百感交集,泪珠落在纸上,他赶紧擦掉,害怕地图被他哭破。
崔妙琪笑了,把地图挂在墙上,“还会再去的。”
唐瑞恒含着泪笑,冲她点点头。她想握住他的手,他往后退缩,从杂物堆里翻出一只棒球手套戴在手上,这回他主动握住她的手。
她问这是什么手套,怎么如此巨大。
他为她介绍棒球,他现在戴的是投手手套,他曾是个相当出色的投手。他回忆留学时和校友一同大战其他学校的棒球队,他们打的多激烈,打一场比赛,他就破一双鞋。
他累了,不知不觉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以为自己就在球场,兴奋地翻来覆去,可他腿软,根本站不起来,所有人都等着他投球,他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捶打双腿,不停喊着咒骂自己的话。
崔妙琪知道他又发烧了,赶忙翻找药箱,她看不懂这些小药丸的说明,跑下楼,准备差仆人把管家喊来。
门推不开,她看向挂钟,才知道现在是早晨五点,仆人们为了省事,直接从外把门锁住。
等到管家把医生带来,留下一堆药片,告诉崔妙琪这是普通发热,有症状吃药就行。
人走了,她知道他们不会再来,就算唐瑞恒疼得死去活来也是正常现象,吃药就好,不必再劳烦他们亲自赶来。
她坐在窗边,听见外面的歌舞声,还有被风送进来的谈笑声,回想在乡下的日子,不敢相信自己嫁到省城,能走的路反倒更少了。
她一定要逃走,绝不会让自己困在这栋小楼,这户宅院里。
几天后,唐瑞恒终于退烧,神志清醒地问她,“七妹生了吗。”
“生了。”
“满月酒办了吗。”
“还没有。”
他一副庆幸的模样,干裂惨白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招呼崔妙琪靠近一些,这些时日他酝酿出一个绝妙的计划,只愿轻声说予崔妙琪听,连神明都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