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公园
早上起来,刷牙,洗脸。洗脸我喜欢先用温热的水打湿,搓香皂,然后再用冷水冲掉。忘记是谁告诉我,先用热水再用冷水,脸上的肉会一直紧绷,不垂落。
我才20岁初头,自然还没到脸垮的时候。但必须严格要求自己。
出门往北海公园走,路上在铺子买一个烧饼夹鸡蛋,一杯豆浆,一袋小笼包。书上说人在发育期必须每天摄入一定量的蛋白质,身体才能结实。我太瘦了,对自己的身材很不满意,有时候洗完澡在镜子里看自己,肚子瘪得像把蒲扇,还像个初中生一样。我讨厌自己干净的脸,我的室友,才上大二就满脸胡子,跟搞艺术的似的,像个男人。
有些人大概就是易长胡子的体质吧。在这一点上我却没有什么天赋。我很不明白像室友那样的人,为什么会觉得胡子是个麻烦。对我来说,他那样是求之不得;他却觉得胡子阻碍了他展示年轻而姣好的容颜。虽然他的容颜也算不上姣好,甚至可能算不上好。对男人来说,容颜怎样有什么用呢?
进了公园大门,远远就看到那个女生在湖边等我。每个周末,我总会约上一个女生去看早场电影。我有看早场电影的习惯,喜欢把人生中的一部分时间,花在看电影上,当灯光黑下来,你进入一个故事,当灯光亮起,你回到现实。每个周末,都感觉是赴一个约,进入另一种人生。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看电影,这倒不是因为觉得孤单,而是因为一个人看太容易脱戏。总有一种强烈的“这是电影院”感,而有个人在身边就会好得多,仿佛这样更容易消弭自己的边界。女生通常不吵,不像男生一样咋咋唬唬。和室友不同,我没有胡子,却长了一张异性愿意主动来约会的脸。在这个方面我不太会拒绝,于是就常常将安排去看电影。
虽然常常跟不同的女生见面,让我产生恋爱感的,却一个也没有。这其中也不是没有让我产生一点好感的。但怎么说呢,好感和喜欢毕竟不太一样吧。有好感的女生或许相处起来不讨厌,可并没有欲望想要深入地了解。再说我现在很忙,恋爱对我来说不是刚需。
明年是大学的最后一年了,没有什么事,所以经常会接活儿。我的专业是心理系,但平时接的活儿却是另外方面的。室友阿三是学新闻的,他长了一副北方人的脸,其实是个地道的潮汕人,但他极其向往胡同里的生活,觉得很文艺。而我,从小在胡同里住惯了。我俩可着二环里租了个大开间,中间用帘子隔开,算是开始了同居生活。他喜欢出门,我喜欢在家宅着。胡同里很方便,什么都有,吃东西、喝酒、约朋友聊天,不出胡同都可以解决。但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一趟北海公园,在里面散散步,然后就去看电影。阿三说我的生活极其规律,不像年轻人。我说我有一个老灵魂。
今天和我见面的女孩,已经一起看过好几次电影了。大多数女生,都会在看完电影后希求在关系上有进一步发展,看我没这个意思,便渐渐不再联络。这个女孩倒没有什么需求。好像她自己也挺喜欢看电影。看完电影,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吃个饭,聊聊各自对刚刚看过的电影的想法什么的。但基本不会聊其它的事。我只知道她学生物工程的,那还是因为有一次她说,一想到人类的未来,就不得不看看电影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与其说我们在约会,不如说我们更像是两个人组成的电影爱好者协会。虽然不谈恋爱,但彼此之间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社团友谊。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异常。在公园散步的时候不时看看我,看电影的时候也是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开口问我:“你是学心理的,但平时经常接家政的工作吧?”
“嗯。你怎么知道的?”
“好像很多人都知道,据说你是个收纳高手,厨艺也很不错。”
“很多人?”
“学校许多女生会打探你的情况,她们告诉我的时候还挺诧异的,觉得看不出来……”
“嗯,我确实专门研究过日本的收纳技术和料理原则。市面上介绍这些东西的书很多。人如果没有别的技能,但最起码要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好。”
“听说平时租房子的钱还有生活费都是通过家政挣到的?还攒钱去日本专门进行了学习?”
“嗯,因为服务的,都是些有品质的家庭,收入的确不菲。”
女孩点点头,沉吟着。
“有件事情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
“不妨说说看,如果有可以帮忙的事情,我倒是不介意的。”
“我有个叔叔,他需要找一个固定的家政人员……服务对象是他分居的妻子。”
我皱了皱眉,“听起来像是涉及家庭纠纷……”
“嗯……说实话,我对这位叔叔并不太了解。他是我父亲的堂弟,平时往来也不多。但因为他在家里很有威严,亲戚之间都对他言听计从。说起来,我父亲的工作还是他解决的。所以这次他提出来让我帮他在学校里找个人,父亲问都没问我就一口答应了。没想到要找的人是你。听说叔叔、婶婶虽然分居了但并未离婚,我想或许是他想高级家政帮妻子照顾好生活起居,借此挽回她的心也不一定。”
我默默听着她说,没做回应,这事听起来确有几分蹊跷。
女孩感受到我的沉默,轻声问:“是不是让你为难了?真对不起,但家里确实给我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我想了一会儿,对她说:“既然是要找我,就算不通过你,也总是会找到我吧。那我就见见你叔叔吧。”
我说了,这个女孩算是和我有交情,朋友的事,我能帮就帮。就算要拒绝也可以跟当事人直接说,没必要让朋友为难。
女孩好像松下一口气,接下来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我们聊了聊今日的电影。最后商定下个周五晚上和她叔叔见个面。
吃完饭回到家,我一边整理着阿三房间里的杂物,一边跟他聊天。
“喂,以后周末没事的时候,陪我去看电影吧。”
“咦?你不是有一个固定的陪你看电影的女孩?”
“她的微信我拉黑了。”
“怎么,吵架了?”
“不是。”我没具体说是什么原因。
“喂,我周末还想跟女孩子出去约会呢。”
“看在我平时给你整理房间的份上,你也应该报以感激吧?”平时我都会顺手把阿三的房间也整理掉,不然他的房间肯定乱得跟鬼一样。“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行行行,好好好,我的大恩人。”
我在手机提醒里设置好了周五晚间见面的事情。新的生意又来了。
松树街幼儿园
北京有一条街叫做松树街。
松树街之所以叫松树街,并不是因为松树特别多。
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冬冬就住在松树街上,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在一栋筒子楼里。和幼儿园的小朋友说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筒子楼是什么。
筒子楼,就是筒子形状的楼,里面住了好多爷爷、奶奶。冬冬这样介绍到,可是小朋友们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筒子楼。有的人问,是不是平房?冬冬摇摇头,哎呀,不是,我们住在二层楼呢,我们那个楼呀,一共有四层呢。是不是合租房呀?冬冬又摇摇头,我们有自己的房间,晚上睡觉的时候关上门就我们仨,要去别人家,得进别的门。哦,哦,小伙伴们都点点头,是楼房,而且是自己单独住的,只是形状像筒子,所以才叫筒子楼。冬冬家真厉害,下回我们要去冬冬家里玩。
哎呀,这个嘛,我得回家问问我姥姥。
冬冬的姥姥每天都躺在床上,很少下地,有时候吃饭也在床上。姥爷说,姥姥得了一种病,不能吃糖,连米饭都不能多吃。每天姥姥总不和他们一起吃饭,要等他们吃完了,才自己吃。冬冬说,姥姥你是不是馋肉了,要是和我们一起吃,你就控制不住想要吃肉对不对?姥姥笑眯眯地说,姥姥不怕吃肉,是因为冬冬太爱吃糖,姥爷给你做的菜总是放很多糖,姥姥不能吃。说完,勾勾冬冬的小鼻子。
姥姥虽然不下地,可每天并不闲着。早上要看报纸、看电视新闻,剩下的时间就一直在织毛衣。这件是给冬冬过年穿的,那件是给姥爷的,另外一件是要寄给舅舅的。姥姥织的毛衣可厉害了。什么花样她都会织。经常有邻里街坊上门来找她帮着织东西。哟,劳您驾帮我们小孙女织一顶帽子。让您费心给我那个淘气的小子织件毛衣。姥姥整个冬天都在织啊织。夏天的时候她就轻省得多,她总说,眼神一年不如一年咯,不知道还能再织多久。要是织不动了,就没钱给冬冬买糖、买玩具还有买灯笼咯。冬冬说,那我就不吃糖、不要玩具和灯笼啦。
每个周末,姥爷都会带着冬冬一起骑三站地的车去买菜。每次都要带一条鳝鱼回来。冬冬有点怕鳝鱼。姥爷,那东西长得像个大蚯蚓,怪吓人的。嘿,你个胖小子,还怕一条鱼?来,你伸手摸摸,它不咬人的。冬冬鼓起勇气伸手碰了一下。哎呦,真滑。姥爷哈哈哈地笑起来。这玩意儿,很贵的,买回家给你姥姥补身体。冬冬点点头,觉得姥爷是全世界最能干的人。
姥爷会修车,会做木工打家具,还会做饭。他喜欢往木须肉里面加上豌豆,好吃极了,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又甜极了。姥爷最喜欢问冬冬,以后冬冬长大了要做什么呀。冬冬就回答,我要做一个工程师,或者说我要做一名医生。其实冬冬心里最想当的是警察。可是姥爷总是说,当警察有什么好,不要当警察。冬冬知道姥爷喜欢他当工程师和医生。工程师可以指挥工人干活儿,医生能治姥姥的病。
冬冬在幼儿园超有人气,并不是因为冬冬有什么了不得的玩具,也不是因为他力气大,只是因为他很会说话,什么事情被冬冬一说就有意思起来了。每天一到幼儿园,总有一群小朋友围着冬冬说话,他总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有时候冬冬心情好的时候,会给别的小朋友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幼儿园的老师都不知道。什么会说话的桃子啊,有三条尾巴的猫啊,会断案的老鼠爷爷啊,等等等等。其实,冬冬这么会讲故事,是因为他的家里有一面墙的书柜,那些书都是冬冬妈妈的,每天晚上姥姥都拿出一本书念上一段故事。听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多了,冬冬自己都会编了。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幼儿园新来的一个小朋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叫豆豆。和冬冬比起来他要瘦很多。可是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头发,粗粗的眉毛。豆豆有个特点,就是不说话。哪个小朋友去找他,他都不搭理。大家都议论着他是不是聋子或是哑巴,再不然就是脑筋有问题,而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别人,没有任何反应。冬冬想,他看上去不像是没听见或者听不懂,因为他的眼睛在动,你能知道他听见了,而且完完全全听得懂,他只是不想做出反应。冬冬注意到,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也会坐在不远的地方听着,只是看起来不做出任何的动作和表情。
表面上看,冬冬和豆豆是两个极端。冬冬是班上最会说话的人,豆豆则是最沉默的人。冬冬上课总是举手回答问题,豆豆从来没举过手。冬冬周围老是围着一群人,豆豆身边则一个人也没有。冬冬每天放学都要在院子里玩上好久,荡秋千、玩滑梯、爬梯子、骑木马;豆豆则只会一直坐在幼儿园后院的座椅上。可是,冬冬在心里却觉得他和豆豆是一类人。
每天晚上,当天开始变黑,幼儿园里最后走的,不是冬冬,就是豆豆。姥爷总要收了修车摊才能来接冬冬,而来接豆豆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每次都开着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豆豆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上车坐在后排的位置,然后关上车门。如果冬冬还没走,豆豆在车开走的一瞬间会看看冬冬。冬冬知道,这跟每次他先走的时候会朝豆豆挥手是一回事儿。
而真正让冬冬和豆豆成为好朋友的,是一次打架事件。午休的时候,班里的大块头看上了豆豆手里的的变形金刚。大块头是园里出了名的孩子王,仗着自己力气大笼络了一帮人,整天嚣张跋扈,谁也不敢惹他。大块头让豆豆把变形金刚给他,豆豆不愿意。大块头和其他一些人就围着开始骂他。我妈说你是智障,脑子不好使。不是,我妈说他这样的应该是小聋子,听不见。从来没见过有人来接他,他是不是每天晚上住在咱们幼儿园?“没人要的傻子”,他们这样喊他。豆豆平时虽然沉默寡言,但此刻却双眼死死地盯住围着他的那些人。突然,他一下子拿头把大块头撞了一个趔趄。这下把大块头惹急了,两方打了起来。
豆豆根本不会打架。
变形金刚也被抢走了,他被压在地上,两三个小朋友压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吭声。
就在这时,冬冬跑过来,一下子把压在他身上的几个人推了下去。冬冬平时不打架,可是他胖,有力气。
“怎么回事呀?你们怎么打起架来了。老师说,小朋友之间要团结友好。”冬冬故意义正严辞地大声说。
“是他先动的手,拿头撞人。”大块头先发制人。
“你为什么撞人呀?撞人是不好的。”冬冬转过头来对豆豆友好地说,视线不自觉被他脸上破皮的伤所吸引,豆豆堵气地低着头,他整只右手都淤青了。
“是老虎,先抢他变形金刚的。”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大块头的名字叫张均虎,大家平时习惯叫他的外号。
“哦,老虎你又欺负人,我要告诉老师去。”冬冬拿老师来吓唬他们,谁都知道老师们都喜欢冬冬,冬冬要是告一状可不得了。老虎一听害怕今晚回家又得挨他妈揍,后退一步,准备拿着玩具走开。冬冬转身看看豆豆,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刚晃过神来,却发现豆豆发疯似的冲过去想要抢回老虎手里的玩具,老虎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抬脚猛踹在了豆豆的肚子上。豆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所有人都惊了,老虎也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赶紧把变形金刚朝豆豆身旁丢了就跑开了。变形金刚像掉落悬崖的人一样,摔断了头。
冬冬连忙跑过去关心道,“你没事吧。”
豆豆没理他,一只手拾起变形金刚,一只手捂着肚子,缓缓往院子里走去。冬冬跟着他。
豆豆来到花坛前面,好像在看里面的花。花坛里种着月季和芍药,开了一半,凋了一半。冬冬自顾自地说着:“你是不是难过了?你别理他们了,我一会儿帮你告诉老师去,让老师罚他们。”豆豆继续沉默,“我知道的,你每天都回家的,你爸爸会开车来接你。你爸爸的车真大真好看。”豆豆还是不说话,但是看了几眼冬冬。冬冬赶紧说:“你好像很不喜欢跟别人讲话。我猜,你一定很聪明,心里面总是在思考一些问题,所以没有时间讲别的话。我家里的书上写的,很多了不起的人会这样。”
豆豆听了他的话,好像在思考什么。半晌,他突然从裤子的兜里掏出一支小铅笔和一个小本子,像变魔法一样。冬冬从来没见豆豆拿出这些东西过。豆豆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拿给冬冬看:
他们摔的变形金刚,是我妈妈送我的。
“哦。”冬冬没想到豆豆愿意用这种方式跟自己交流。心里挺开心的。但看到豆豆抚摸变形金刚时落寞的表情,又不免觉得心疼。“你别难过了。我平时也见不到我妈妈……”冬冬说不下去了。他抬头看见豆豆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跟你做朋友。我叫冬冬。朋友可以互相陪伴,和我做朋友你也不用说话。我喜欢说话,我说,你听,就好了。”冬冬用这番话回应豆豆。
豆豆又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这次花的时间比上一句话要长。他好像很犹豫。写完后,他看了半天冬冬,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才翻过本子给冬冬看。
冬冬认了好久,才看出来上面的内容。豆豆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我是豆豆。
我应该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夫妇
“其实收纳不是一件难事,家务更不是。它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我对着对面这位男士说到。
“选择?”
“嗯。一个人的生活呈现出什么样的形态,其实是心理状态的反映。假如一个人心情不好,那么他的家一定不会整齐到哪里去,大部分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家都是很乱的。还有一些人,不明白物品和人的关系,所以拒绝和物品做连接。即便家里已经乱了,也不想收拾。”
对面的男士拨了拨头发,看向窗外,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刚想继续说下去,他立起一只手打断我。“我就直说了吧,你怎么做这份工作我不关心。我也没时间听你啰嗦。但我希望你在帮我太太打理生活的同时能尽可能跟她多产生一些心理层面的沟通。”对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饱含深意,不过我不知道这深意是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是个不同寻常的雇佣人。一般来说,雇佣方会就近找一个咖啡馆或是餐厅见个面认识一下就算了。热情点的一起吃顿饭。在希尔顿酒店见面的,这还是第一个。酒店很新,我在约定时间之前一刻钟就到了。没过五六分钟,对方也出现了,并不是从外面进入的酒店,而是从通往客房区的电梯那边过来的。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他对对方说了什么,那人便直接穿过大堂出酒店了。他自己则来到之前约定的座位。
我注意到对方穿得很随意,运动休闲裤配一件POLO衫。戴着细边眼镜,有些不苟言笑。他坐下来之后,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会给我那个朋友带来那么大的压力。他长得像个知识分子,可是让人感觉很阴郁。你跟他说话他好像永远没在听,但他说出来的话通常具有一种压迫感,似乎不容人质疑。而且他始终带着一种厌烦别人的神情。
“我找你是因为你有心理学背景,同时听说客户对你的评价非常高。不是有很多富太太为你折服吗?”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的说法有些激怒我。
“别误会。”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被觉察的狡黠。“听说很多人请你做家政后,睡眠质量提高了,人变得更自信了,夫妻关系也变得更和睦了。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他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你说不清他是在肯定你还是在挑衅你。
“雇一个男性家政服务人员给自己分居的妻子,没问题吗?”我也想试探试探他的边缘。
“我只是让你探清她的心理。我想了解她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对方轻微地挑了下眉毛。
“恕我直言,我不是侦探,恐怕无法胜任这种职责。而且也不希望涉及别人的家庭纠纷。”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奇怪态度,表明自己的看法。
对方的脸阴沉下来。“你恐怕再也得不到报酬这么高的工作了。”他对我说。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再说我本人也不是因为钱而做这份工作。”我也用一种平淡却理直气壮的语气回了回去。
对方低下头摆弄着刚刚摘下的眼镜,然后又重新戴上,并且后向靠在了椅子靠背上,观察着我。
“我妻子是一个冰雕师,我在一个艺术展上认识了她。那时候她还在给一个外国老头当助理。后来她自己独立做冰雕,我帮她在国内做过展览。我们很自然地谈起恋爱,不久后因为她怀孕所以嫁给了我。孩子也顺利生下来。婚后第五年,她患了阑尾炎。手术之后因为身体的原因恢复很慢。在那之后,她变得非常歇斯底里,情绪很差,经常跟我吵架,甚至还以死相逼,最后我们不得不分居。所以我非常想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和想法。”他突然把他和妻子的经历介绍给我,似乎是希望表达一些坦诚。
我点点头。但始终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对方脸上一直藏着隐隐的笑容,让人不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说白了,对方就是雇佣我借着家政的工作去当私人侦探,但是企图却不得而知。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接受这份工作。
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回绝他,对方递过来一样东西,“喏,这是她的照片。”
我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就只那么一眼,那张脸就给我留下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此前二十多年都不曾有过。我尽量表现得坦然,但从感官上已经陷入了某个美轮美奂的谜团。我能看到对方的嘴在动,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似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既然她对你那么大的意见,怎么会接受你给她的安排?”我下意识地问出这个问题。
“那你不用管。我自然有办法让她接受。”对方的语气很冷淡。
这笔生意看起来有很大风险,但我已经改变了主意。风险或者是任何其它问题对我来说,现在都失去了意义。直觉告诉我,那张脸背后一定有一个我需要的故事。一种被命运撞击的震颤流经我的身体与头脑。这里面有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必须要踏上这条路,然后从杂乱的现实当中,发现并找到它。
我并没有明确地告诉对方我接受了这项任务,但他似乎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说完他该说的,他便起身与我告别,带着一种胜利者该有的表情和姿态,走出酒店的大门,径直上了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
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需要先把三个月的佣金提前打到我的账户。”
他一口答应:“没问题。”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到酒店前台报房间号1404,会有人给你一个信封,里面是她的微信号。希望你好好享受你的工作。”说完他戴上眼镜,往大门走去。
他的话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他是那么势在必得,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根本没想过我有可能不答应。
星星
豆豆的水彩画得了大奖,听说有人花了三万块钱买了他一幅画。
冬冬是最兴奋的。逢人就说:“我的同学豆豆,别看他不爱说话,可是他的画拿了奖,有人花了好多好多钱买了他的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连姥爷都知道他有个很厉害的朋友,小小年纪就挣出了他们一家人一年都赚不到的钱。
姥爷问他:“冬冬,你的画也能卖钱不?你姥姥可存了你不少画呢。”
“我的画……不知道,我得去问问豆豆。他的画好像是他家里给他报名参加了一个什么比赛。他爸爸很有钱。”
姥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说:“要是你的画也能卖那么多钱就好咯。你姥姥治病的钱就有指望了。”
其实不用姥爷说,冬冬也知道。最近姥姥在床上总是发愣,有时候会长吁短叹。姥爷说医院的医生说了,最近有一种进口的药,对姥姥的病很有帮助,可是那药贵得很。要用一个疗程,就得好几万块钱。姥姥、姥爷这几年攒的钱都不够,舅舅家也不富裕,还得负担冬冬上幼儿园的钱,无论怎么酬,也酬不出那么多钱。
冬冬对姥爷说:“姥爷你别发愁,我明天上了幼儿园,我问问豆豆。要是能参加比赛,我也把我画的画送去参加比赛。老师说我很有画画天赋呢。”
姥爷笑呵呵的,一边摸着冬冬的头一边说,“那敢情好了。”
第二天一早,冬冬一到幼儿园,就跑去找豆豆。“豆豆,豆豆,你获奖的画是参加的什么比赛,我能不能也送我的画去参加比赛?”
豆豆眨了眨眼,从兜里拿出小本子,在上边写着:是一个自闭症儿童的画画比赛,而且参赛的都是有钱人的小孩。
冬冬看了本子,使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豆豆看他这副表情,拿手戳了戳他,在本子上写到: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参加比赛?
冬冬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告诉豆豆,他把椅子转向豆豆,然后告诉他:“我姥姥一直有病,班里的其它同学都不知道。最近医院的陈医生告诉我姥姥、姥爷,说有一种药可以治好我姥姥的病,但是是从国外弄来的,很贵。我们家买不起。所以我就想,要是我的画也能参加比赛获奖,没准也有人会买我的画,我姥姥就可以治病了。”说完又叹了口气。
豆豆又戳了戳他,在小本子上写着:“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你们家?”
“啊?”冬冬没想到豆豆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实际上,幼儿园里还没有人去过他们家。虽然冬冬人缘好,但实际上他和任何小朋友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幼儿园里他可以和任何小朋友都玩在一起,但是却不希望有人去他的家。他也没有去过别的小朋友家。所以,看起来,冬冬和任何人都很好,但实际上,他不会跟哪个人特别好,因为一旦好到一定程度,总是要到对方家里去做客的。那就会被人发现他住的筒子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独立的洗手间和厨房,走廊里摆放着家家户户各种杂乱的东西。冬冬虽然并不以此为耻,但总还是要一点面子的。不去别人家玩也没什么,反正回到家,可以跟姥姥、姥爷玩,家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
不过,豆豆不一样。自从上次豆豆在本子上写下那些奇怪的话之后,豆豆在冬冬心里,就已经超越了班上的其它小朋友了。冬冬觉得,豆豆把他的秘密告诉了自己,自己也不能再对他有什么隐瞒。而且,豆豆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待自己,毕竟他们是一类人。再说,就算豆豆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他也不会跟其他小朋友说。在幼儿园里,只有冬冬见过豆豆的小本子。在其他人眼里,豆豆还是那个不理人的怪小孩,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
“好吧,我可以带你回我家,可是你的家长能同意你去别的同学家玩吗?他们看起来,管你管得很严啊……”冬冬不无顾虑地说。
豆豆摆摆手,又继续在小本子上写到:“我有办法让我爸爸同意,他不太管我的。那我明晚住在你家可以吗?”
冬冬想都没仔细想,就点头同意了。和小朋友一起住,这听起来简直太有吸引力了。他们可以一起玩玩具,还能在蚊帐里用枕头作战。只要他提出来,姥姥、姥爷也不会不答应,他们也经常说让冬冬带同学到家里来玩。
回到家里,冬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姥姥、姥爷。两个人立刻忙活了起来。这个说,得去买点肉和鱼,让孩子吃点好的;那个说别忘了买点桔子和苹果;这个又说得换床新被套,让孩子睡得舒服。
第二天姥爷来接冬冬的时候,冬冬便向豆豆介绍:“这是我姥爷。”
豆豆点点头,冲姥爷笑了一下。
姥爷也笑咪咪地说:“你就是豆豆吧。欢迎你来我们家玩。”然后,便拉着两个孩子,朝远处的筒子楼走去。一边走,冬冬一边向豆豆介绍:“其实我们家就住在这条街上,不过这条街也挺长的。班里的小朋友都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喏,你看远处那几栋灰色的楼,就是了。”
豆豆点点头。
到了家一看,家里好漂亮,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桌子上摆着桔子和苹果,姥姥也换上了一件新衣服。
姥姥朝着豆豆招招手,豆豆走了过去。姥姥眯缝着眼睛瞧着豆豆,然后说:“嗯,是个好孩子。比我们冬冬长得清秀多了。冬冬,你看看人家豆豆多苗条,你以后别吃那么多了,都快成小胖子了。”
冬冬假装撇撇嘴,“平时姥姥都拿我当个宝,如今来了个豆豆,就嫌我胖了。”姥姥被他逗得合不上嘴,豆豆也跟着傻笑。
晚饭吃的红烧鱼、西红柿炒鸡蛋和鸡腿。姥爷一直给豆豆夹各种菜。因为姥姥、姥爷知道豆豆不爱说话,也没刻意跟他聊。倒是冬冬的嘴一直没停,一边吃各种好吃的,一边给豆豆介绍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些都是我姥爷的拿手菜。你知道这个红烧鱼为什么那么好吃吗?因为啊,里面放了我姥爷自己做的豆瓣酱。你尝尝,是不是特别香?”
“还有这个西红柿炒鸡蛋,特别甜,特别好吃,我平时最爱吃这个了。”
不管冬冬说什么,豆豆都点点头。最后,冬冬吃了两碗饭,豆豆也吃了满满一大碗。
饭后冬冬跟豆豆在旁边一起玩姥爷给做的木头玩具,姥姥一个人给自己打针,然后吃饭。豆豆虽然在玩,但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观察姥姥,似乎在想些什么心事。冬冬看他这样,给他解释到:“你别怕,我姥姥每天都要打针的,那个针是给她治病的。”
豆豆点点头,开始专心致志地跟冬冬一起玩。姥爷做的木头玩具有风车、木工战士、可以拉着走的木头小鸭子等等等等。豆豆从来没玩过这些玩具,冬冬告诉他每一样玩具怎么玩。他们玩了好久好久,直到快要睡觉的时候。
冬冬还不想睡,他央求姥爷带着他和豆豆到楼上的露台上去看星星。
“姥爷,今晚天气很好,肯定有星星,就带我们去看看吧。”姥爷看了一眼冬冬,冬冬都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了。他又看了一眼豆豆,用询问的眼神。豆豆也点点头,眼睛直发亮。
姥爷于是带着他们爬楼梯到了最高层,打开楼道尽头的一扇玻璃门,一个不太大的露台展现在眼前。三个人走上露台。松树街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但因为处在城市中心,四周没有过高的建筑物,所以在这边能很清楚地看到很大一片天空。
漫天星斗。
两个孩子很快星星们被吸引,姥爷则坐在露台一个不知道是家的破躺椅上。冬冬和豆豆说着哪里是北斗七星,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猎户座,哪里是仙女座。豆豆好像在仔细听冬冬说的话,又像没有在听,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明一灭,一闪一闪。
不久之后,豆豆拍了拍冬冬的肩,在小本子上写下:
我卖画的3万块钱,给你们家好不好?
“啊?”冬冬看了大吃一惊,“那不行吧,我姥姥、姥爷不让我随便要别人的钱。”
豆豆又写:你们拿着这笔钱给你姥姥看病。
冬冬为难起来,他多想真的能有一笔钱能带姥姥去买新药。让姥姥也能跟他们一起吃饭,也能经常出门。可是……他还是不能要这笔钱。“要不我带你问问我姥爷吧。”说着,冬冬就带着豆豆来到姥爷跟前,告诉姥爷:“姥爷、姥爷,豆豆说要把他赚的那3万块钱给我们。让我们拿这笔钱给姥姥买药。”
姥爷一下子从躺椅上坐直。双手握起豆豆的一双小手,笑着对他说:“好孩子,我们不能要你的钱。冬冬的姥姥……我们再想办法。姥爷和姥姥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豆豆又着急的在本子上写下:请你们一定要收下这笔钱。
姥爷笑着摇摇头。豆豆扭头看冬冬,冬冬也只是摆摆手。
“求求你们收下我的钱吧。我想请你们帮我找我妈妈!我爸爸是个坏人,他不让我和妈妈见面。”
豆豆开口说话了!
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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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子里隔着玻璃窗观察她。因为离得很远,也只能看到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带着奶白色的帽子。但能看得出,她很专注于自己面前的这块冰。似乎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我看到她收拾好工具往回走,快走到小屋时,她隔着玻璃看到了我,也并没怎么吃惊。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进门摘下帽子后,露出染过的深棕色的头发。她招呼我去她自己的办公室。
我跟着她穿过一条石头铺的小路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有一面是落地玻璃,外面依旧是一片冰,屋里摆了许多绿植。
陈宇彤跟我说:“那个人倒是没告诉我给我找的是个男阿姨。”声音清冷但好听。
“嗯……。”我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而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和一张老式门牌从桌上推给我。
“这是大门钥匙和楼下门禁的磁卡牌。我一、三、五白天上班,你尽量在这个时间段来。”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像主人对佣人说话一样。
我没有做声。
她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东西。其实她长得并不算是典型的美。眼睛很大,但黑眼圈也不小。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像他的丈夫一样,很沉郁,但并不吓人。我很想知道,她笑起来是怎么样的,那一定很特别。
我们俩就这么相对而坐。很奇怪,她并没有因为我半天没说话而焦急。她像我投来目光,没有任何疑问,仿佛我只是墙上一幅毫不相关的画。
我问她:“你们怎么能让这个院子里一直有冰?”
她回答:“高科技。”
之后我们便没再说任何话。我大概在她办公室又坐了10分钟左右,期间她有时看看我,有时看看手机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我看她实在没有交流的诉求,便接过钥匙和门牌离开了。她说会把她家的地址微信给我。
前两周,经常是我打扫我的,她上她的班。我跟她之间没有其他任何交集。直到有一次,她回到家时我还没离开。当然,房间已经被整理好了,还摆上了五六支刚刚开放的新鲜百合。她的家离我住的地方其实很近,在二环和三环中间一栋老式居民楼里,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真没想到她住在这里。开门的时候她诧异了几秒钟,随即恢复到之前平静的表情,只说了一句:“还没走啊。”
我刚开始打扫时,她家不算太乱,可也不整洁。我把她所有散落在外面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洗了,晾在厨房的阳台上,书放回书柜。杂物用我带来的一些收纳工具收纳好。她换拖鞋的工夫,我已经给她沏了一杯玫瑰枸杞茶。
“这个可以舒缓压力,水温正好可以喝。”
我能看出她是忍耐而客气地把水喝完,然后把东西放下,就是一副我怎么还不走的模样。
于是,我跟她说:“能请你看场电影吗?”
陈宇彤几乎是一下子把自己甩在了沙发上,开口说到:“年轻人,我们最好说清楚。”
我坐在沙发旁的一把扶手椅上,洗耳恭听。
“我不是你平时遇到的那种随意的女孩,我的年龄不说能当你妈妈,也能当个姑姑或者小姨了。”
“那我可以管你叫姑姑。”
陈宇彤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说:“你只是来我家做家政的。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那么年轻,如果想交女朋友,大可去找和你年龄相当的女孩。”
“我可没谈过恋爱。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孩,也没有我能看上的。”
“那我也没有时间奉陪。”
“你会有的。”
陈宇彤脸色大变,直接打开门请我出去。我穿上大衣,不慌不忙走出门。
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本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为她服务了。不过,她倒并没有发来辞退我的信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一个星期之后,我已经和陈宇彤坐在了电影院里。
我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找我做家政的人,都会一定程度上离不开我,除非他们能明白这后面运行的法则:其实房间是人的缩影。当一个人情绪欠佳、状态不好,住所肯定也会杂乱不堪。相应的,如果把房间收拾干净、整洁,可能很多事情也会变得顺利起来。
这一个星期,我抓紧每个可以去陈宇彤家做家政的机会。先把她的衣物清除了1/3。有些衣服我估计帮她扔了她都不知道,完全是那种一看就是过时的衣服,还有些是跟她现在穿衣风格完全不符的。我清理得还算保守,但整理完,衣柜仍然清爽多了,当季衣服都被挂了起来,换季的衣服则叠好放在旁边。这样每年只需把两边的衣服换一次就好了。接下来,把她的床上用品全部换掉了。之前她的床上用品很乱,都不是套系。现在全部给她换成成套的了。她每天都接触冰,所以选择的都是明亮的暖色系。冬季的特别置办了一套法兰绒的,这样没来暖气之前就不怕冷了。我给她订了每周送来的鲜花,还有透明的小花瓶,小客厅的餐桌上放一瓶,大卧室的书桌上放一瓶。每次来的时候都在家里用甜橙的精油扩香,放一些流动的音乐,这样,她回家之后,自然会觉得开心。当然,房间里的其它地方也被我打扫干净,这花费了一定时间。但即便这样,还是有些工作没有做完,剩下的工作需要她配合。
正像我所预计的,她发给我的微信开始增多,大部分是询问我一些东西收到哪里去了。很快,她发来微信,约我下周二去她家一趟整体说明一下东西都是怎么分类收纳的。
我如约而至,告知她,厨具全部放入橱柜,一些干货和食材全部包装封好,放入橱柜的抽屉中。原来满是尘土的旧烤箱被我扔了,换了迷你消毒柜放洗好的碗盘。
所有衣物都放进了衣柜,当季衣服挂置,衣柜顶层是新买的蚕丝被一套,另一套已经换好放在床上。顶层另外的空间中放置了两套床上用品,另外一套在床上。所有的文件都被整理好放入书柜上的文件柜里。家里的小摆件一部分扔了,一部分摆在书架上,一部分摆在桌上。剩余杂物放在书柜抽屉的小格子里。伞只留了两把,一把带到工作室,一把放在家中。所有的项链、发卡及一些其它首饰、手表之类的,放入衣柜里新增加的透明抽屉里,也用小格子做好分类归纳了。香水、及化妆品放在洗手池旁边,卫生替换用品放入卫生间的小柜子中。平时穿脱的大衣及所有背包,挂在卧室新增的衣帽架上。
听完这些,陈宇彤请我坐下,倒了一杯茶给我。
“你上回给配的玫瑰枸杞,喝吧,美容养颜。”
她略带一点笑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自从你给我整理房间以来,的确感觉生活质量变高了许多。在这个方面,你的确很能干,非常感谢你。”
“有些工作还需要你同意才能进行。”
“哦,比如?”
“我想要给你更换洗浴用品。你现在使用的都是日化产品,对皮肤伤害比较大,换成天然植物成分的比较好。但是我不知道你对香味是否有没有什么特殊喜好,所以没敢贸然给你换。”
“可以换。”陈宇彤回答我,“我对香味不敏感,都可以。”
“还有一件,”我继续说,“以后我来上班的时候会给你做一些饭,你在家的时候就可以吃一些,省得自己再做了。”
陈宇彤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连饭都不会做?”
我回答:“别误会。我只是看到你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估计你平时自己做的很少,总是吃外面的。觉得这样不太好。”
“这也是你的服务范围吗?替人做饭?”
“你先生给的佣金比别人高出不是一星半点,我认为自己有义务做得更好。”
陈宇彤的脸冷了下来,然后说:“那个人就不必提了。”
看来他们之间的确有很深的矛盾。我点点头,之后又说:“如果你实在介意,我也可以不做。”
陈宇彤摇了摇头,“你还是做吧,”她说,“我还真不太会做饭。”
“那你和我去看一场电影。”我说。
陈宇彤想了一会儿,之后站起身,围上围巾,边围边说:“仅此一次。”
我回答:“先这一次。”
她没再说话。
事情发展得远超过我的预期。
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娱乐过了。拿着爆米花往那儿一坐,就已经开始高兴了。电影是个喜剧片,我没怎么笑,陈宇彤却全程一直傻笑。要搁在平时,我心里早就对身边的人感到厌烦了。但对她,我却只觉得可爱。
电影结束,她已经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问她接下来想去干嘛,她说想去滑冰。
我们去了国贸地下的滑冰场,有很多小孩子在那里滑冰。陈宇彤到了冰上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很快,全场的人都在看她一个人滑,她甚至会在冰上旋转。我不会滑冰,一直在冰场旁边看着她,她滑了足足两个小时。期间很多人都走了。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在她旁边滑冰,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她像个冰上公主。
我们没吃晚饭,她说不想吃。滑完冰她不是更疲惫而是更精神了。我们又打车去了我平时经常去的一个酒吧。我要了一杯热红酒,她要了一杯杀死小熊,还点了一盘草莓味夹心饼干。
我问她,怎么滑得那么好。
她告诉我,小时候练过5年的花样滑冰,还拿过全市冠军。
“真厉害,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冰的?”
“我的体质一直不太好,当专业运动员需要超强的体质。可以说我是在到底是当运动员还是当普通人的岔路口,选择了当普通人,但我一直对冰有着一种不甘心的心情。后来就学了冰雕。”
“你身体不好?”我想起了她老公跟我说起过的阑尾炎事件。
“嗯,体质一直不太好,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差,我的生活可能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说完她把小熊的脑袋们一一咬掉,又把酒一饮而尽。
我没继续聊这个话题,而是聊起了刚才看的电影。她果然又恢复了神采,她说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过这么好笑的电影了。但是笑点真低俗。
她的评价很真实。只是听她这样说话,我已经满足了,不必去跟她争论什么,我只想听她多讲,她每多讲一句,我就好像能多了解她一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酒吧待到快12点。
之后打车送她回家。
进门还没开灯,我们就吻在一起。她的脸颊上还带着外面的冷空气,从容而凉爽。我自己却是燥热和慌乱的。趟到床上的时候我有一种眩晕感,床单和被套上洗涤剂的花香味包裹着我,仿佛要让我窒息。我没有经验,并且生怕她看出这一点。她却好像很放松,像是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体,在里面恣意遨游,而且随便我摆弄。她大概有点微醉,半红的脸和喘息的声音让我欲罢不能,我渐入佳境,并且一探到底,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从脊柱深处直接冲向头顶。之后我们又做了一次,她也得到了满足。然后我们像两条吃饱的鱼,沉沉地睡去。
早上五六点的样子,我被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虽然前一天并未喝多少酒,但我却有种宿醉的感觉。睁开眼睛,陈宇彤已经穿戴整齐,一件条纹衬衫配一条黑色运动裤,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抽烟。看见我醒了,她并未马上说话,又吸了几口烟之后,她问我:“你究竟是谁?”
“什么意思?”我问她。
“他派人来监控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也安插人到我身边。他要表达的我很清楚,他还要继续控制我。但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个男保洁。”
“我不是保洁,是家政服务员。”
“反正也差不多。说吧,他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跟我约会,这是什么套路,你究竟想要干嘛?”
“你先生说之前因为你得了阑尾炎之后情绪一直不好,歇斯底里、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同意与你分居。但是他很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宇彤没有说话,嘴角有些轻微的抽搐。
“我此前从来没有替别人办过这样的事。”我告诉她,“虽然他派我来是这个目的,但我答应他来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是因为你才来的。我看了你的照片,感觉到你身后一定有故事,而这个故事需要我。”
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像放弃了防御一般,突然自顾自说了起来:“我20多岁的时候跟着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冰雕艺术家学习。有一年,来了一个中国的考察团,里面大部分都是老头,只有一个很瘦的中年人,看起来文绉绉的。后来知道他是中国极其大的一个畜牧集团的老板。他很明显对我展开了追求,但我一开始对他不感冒,我那时一心想学习冰雕,对别的事情都没兴趣。他为了让我接受他,每个月都飞来看我,还给我出资帮我办展。我后来慢慢接纳了他。不久之后发现怀孕了,不得不回国,跟他结了婚。后来生下了我儿子。”
“听起来是个浪漫的故事。”
陈宇彤冷笑了一下,接着说:“你被骗了。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知道那个人多可怕。他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不让我去工作,剥夺了我的经济自由,他逢年过节给我父母一大笔钱,但总是以各种理由让我无法回去。我父母还以为我过得很好。家里的钱全都在保姆手里。保姆是他的心腹,他的事也好,孩子的事也好,都不允许我插手和过问。如果我反抗,他就把保姆叫走,家里就会一下子失去经济来源,我只能靠冰箱里仅有的食物过活。我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他的性工具。我不愿意的时候,他会大吼大叫,把我绑起来,侮辱我,抽我的嘴巴,说我只是个生育工具。事后他把我关在房间里,一两天都不给我吃东西。那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才能逃跑。有一回我刚吃完饭,跟他吵架。我打开门使劲跑出去,想要摆脱他,他就在后面开车追我。我就得了急性阑尾炎。还是被他抓住了,送到医院去做手术。手术之后因为我身体条件不好,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那几乎是我结婚之后最快乐的一个星期,我感觉自己又开始变得像一个正常人了。因为医院人来人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每天都跟病友、医生和护士聊天。我的主治医生很关心我的恢复情况,经常来看我。有一天,林未未突然跑来医院,恶狠狠地对我说别以为他不知道我和医生之间是怎么回事,让我等着,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件事。第二天,我就发现我的主治医生换了,听说原来的主治医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突然调到了三线城市的小破医院去了。我心里知道是他干的。我出院被接回家之后,他觉得都是因为我的阑尾出问题,才有机会在医院跟别人“乱搞”,他就狠狠踹我的肚子。有时候他会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磕,磕出血为止。有时候抽我嘴巴。他开始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把我锁在房间里,很多次我直接晕了。那段时间我身上没一个好地方,淤青就没有断过。我那时候能活下来都是因为豆豆。可是后来他把孩子也带走了,说是不能把孩子放在我这样的妈身边。豆豆走的时候使劲抱着我不放手,我也跪下来求他,他只发出了畜生一样的笑声。我知道他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他就是要一种绝对服从和绝对控制,希望他身边的人全都是他的奴隶,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可我做不到,我宁肯死也不会给他当奴隶。后来我就割腕自杀了。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但还是把我救了过来。我在医院的时候跟身边所有人说让他们救救我,后来终于惊动了警察。我跟警察说我被家暴,但他却拿出了一张医生开具的我精神不正常的诊断书。可是警察并不完全相信他,毕竟已经闹到了自杀的程度。他后来找了一个没人的机会问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说我要分居,否则我会一直求救,要不就再死一次,一了百了。我不知道他是怕我闹还是怕我死在家里,最后居然答应了。他先是给我找了一个房子,但是我住在里边他还是经常来骚扰我,后来每次他一找到我住的地方,我就搬家。最后我搬到了现在这个房子,房子不远处有个垃圾场,这就是我选择它的原因。他对气味很敏感,是绝对受不了离垃圾场近的地方的。所以他终于不怎么来了。”
她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又小声说:“那些年我觉得我活得像只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就像个恶魔,让我永远也摆脱不了。我后来曾经抑郁过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认识你之前,事实上我还是经常失眠的。”
听完陈宇彤的话,我的拳头越攥越紧。之前我一直猜测她可能是受到丈夫的胁迫,没想到那个雇佣我的却是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你听着,”她继续说,“我可能昨晚有些冲动,但是我并未失去理智。无论他给了你多少钱,你给我的家政服务就到这里,以后你不用来了。我的生活,还像以前一样就行。我不需要谁。”
“你为什么不拒绝他给你做的这些安排?”我反问她。
“我的儿子在他手里。我能怎么样?我必须得保证他的安全。如果我激怒他,谁知道他会把孩子怎么样。”
“你怎么能确保孩子到现在是安全的?”
“他每年国庆节会带孩子到天安门广场和花车合影,然后照片会寄给我。每年的花车都不一样,所以我知道孩子没事。”
“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肯定争取不到孩子的抚养权,离婚只会激怒他。”
“那你就把孩子偷出来,然后远走高飞。”
陈宇彤把烟头掐灭,轻轻笑了笑。带着一种苦涩的神情,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头。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来,你确实是个有点奇怪的男孩。”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是男孩,是男人。你一个人或许不能把孩子带走,但我可以帮你一起。”
“你?为什么?”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
“我刚才说了,那个人派我来有他的目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我觉得你需要我。内心深处,好像一直在等着一个人,领我走上一条路。虽然听起来有些矫情,但看到你的照片就觉得那个人是你。”
“我无意领任何人走上任何路,也没这个能力。如果你是想学冰雕,我可以推荐别的老师。”她看起来很认真地回答。
我摇摇头,笑了笑,“这只是一个比喻。”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这么多年,我不再相信所谓的真心,也不想再把自己拖入任何感情。”
“你不想开始一段感情没问题,我理解。但是别拒绝我的帮助好吗?仅仅靠你一个人你可能没有办法摆脱现在的困境。等我们一起解决了现在的问题,你到时再考虑考虑我好吗?”
“噗”她笑了出来,“你真的不是卧底?”她再次确认。
“不是。”我回答。
“你知道你面对的人有多么可怕吗?”
“我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男人欺负女人,更别提家暴狂。就算让我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
“你别这么说。”陈宇彤紧张起来。
“你现在相信我了吗?”我盯着她。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笑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先聊聊你吧,为什么那么讨厌男人欺负女人。”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说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残忍的故事。
寻找
姥爷很早就醒了。回想起昨晚豆豆说的话,陷入了沉思。
“请你们帮帮我!我不想再和我爸爸在一起了。我要去找我妈妈,让我妈妈带我走。”
“豆豆你会说话?”冬冬惊讶地问。
豆豆点点头。“我会说话,但是平时不说。我不想和我爸爸交流,只能装作不会说话。”
“你爸爸……他对你不好吗?”冬冬不解地问。
“他很可怕。有一年,他差点把我妈妈打死。”豆豆低着头,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姥爷的精神紧绷起来,他意识到,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一个乱说话的小孩。
“我爸爸很喜欢骂人和打人。别看他平时斯斯文文的,但很容易发火,发起火来就像一头猛兽。我妈妈在我三岁多的时候,被我爸爸打伤了,后来她差点死了,是医生把她救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被我爸爸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不让我和妈妈见面。听保姆说,妈妈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家里谁也不告诉我。”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姥爷问。
“我奶奶。但是她根本管不了我爸爸。之前我跟她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了,但她也从来不告诉我妈妈在哪里。”豆豆回答。
“你爸爸会对你动手吗?”姥爷问豆豆。
豆豆摇了摇头,“他不打我。我不怎么能见到他,每天都是保姆管我吃饭睡觉。但是他会给保姆一张表格,上面写着我每天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我必须得按照这个表格生活。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人欺负我的话一定要告诉他。但我很讨厌他,我只想找到我妈妈。”
“你爸爸不是每天开车接送你吗?”冬冬问。
“那不是我爸爸。那个叔叔看起来很凶,我在车上总是装睡,不敢看他。”
“那你爸爸为什么打你妈妈?”
“他说我妈妈是婊子,在外面乱搞。我妈妈当时得了阑尾炎,我爸爸说她跟给他治病的医生在一起,我妈妈跟他吵架,他一脚踹在了妈妈的肚子上,后来又把妈妈打伤了。”
“豆豆,啥叫婊子?”冬冬问他。
豆豆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起家暴事件,作为当事方的女性没有却没能采取有效的反抗行动,而是被动地接受限制。据豆豆说,他的妈妈之所以离不了婚是因为他爸爸不同意离婚,而打起官司来,女方没有任何的胜算。男方有钱有势,女方甚至无法用法律手段来捍卫自己。
无法用法律手段来捍卫自己的,又何止是这一起事件。姥爷不自觉地把拳头握紧,一个人走出了家门。
他很久没有走上这条路了。这条此前走了几十年的小路。穿出小路,右拐沿着大路走个一站地,然后再拐到另一条胡同里。这条路虽然好几年没走了,可是一旦走起来,好像就像昨天才刚从这里离开。路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派出所,门口停着不少警车。姥爷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警局里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进门没走几步就有人问他有什么事。姥爷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不用管自己。他直奔所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但还是被拦在了半路上。
“我找戴奇。”他对一个年轻的面孔说。
“您找戴所长有什么事?”小年轻狐疑地看着姥爷。
“我是他的老上级。你进去通报他一声吧。就说张大牛找他。”
“张大牛?”小年轻没忍住笑了起来。姥爷使劲瞪了他几眼。
五分钟不到,办公室的门开了,戴奇连跑带颠地走了出来。“哎呦哎呦,您怎么来了。您看他们都不认识您,怠慢了,您快进来。”这个戴奇把姥爷请进了办公室。
“您这是打算重出江湖?”才坐下,戴所长就问姥爷。
“你少来这套。我都多大岁数了,抱孙子的人了,还重出江湖?”姥爷挑眉看着这个曾经的下属和徒弟,脑门上全是褶皱。
“说不上,”戴所长摇摇手,欠身给老张倒上一杯水,“您要是说您干不了,那真还没人能干了。您这是老当益壮,师父,您回来,我把所长这位置让给您,我还给您打杂,您看怎么样?”
姥爷干笑了几声,自己当年何尝那么容易放下这份差事,奈何寒了心。
“你小子别说那没用的了。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找个人。”姥爷说起正事。“我要帮一个孩子找他妈妈,但是不知道孩子妈妈的姓名,只知道孩子的姓名,年龄,所在幼儿园,应该可以查到吧。”
“查到名字容易,找到这个人就难了。本人不一定住在户口所在地,除非她的工作进入档案,或者是一直交社保,否则的话,不好找。您不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根本不交社保。”
姥爷沉思了一会儿,说:“先甭管那么多,查到名字也行。孩子叫林冰,六岁,现在在松树街幼儿园大班。”
“好,您稍等会儿。”戴所长叫来小赵,让他按照姥爷提供的信息去查。大概过了半响,小赵进门把查好的档案递了过来。
“嚯,有钱的主儿。”戴所长拿过档案一看,一边感叹,“户口在东城区建国门贡院6号小区。”戴所长继续看,“找到了,这孩子的妈妈叫陈宇彤,三十四岁,户口在西城区后马厂胡同。”
“得,多谢,我这就撤了。”说着,姥爷起身要往外走。
“等等,师父……”戴所长叫住张大牛。姥爷转头,看见戴奇一脸惊愕。
“怎么了?”姥爷问。
“这孩子您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要帮他找妈妈?”戴奇眼睛睁得大大地问。
“我孙子的一个同学,他们家,家暴,爸爸不让妈妈见孩子。”姥爷看戴奇的表情不对,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这孩子的爸爸……是林未未。”
“是谁?”姥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未未,牧原集团的林未未。”戴奇回答。
“我操你娘蛋!”姥爷气得浑身直抖,想要找个东西往地上砸,却不知道砸什么好。
“桌上的东西您随便拿。”戴奇知道他的习惯,没想到这么些年还没改。
姥爷砸了一个保温杯,杯子应声落地,滚了几滚,却没坏,只是变了形。
“徒弟,”姥爷抬头看了看戴奇,“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啊!”
戴奇赶紧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道:“您可千万别冲动,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冬冬怎么办?”
“咳,”姥爷用一双沾着修车油的手擦了擦眼睛,“我那可怜的孙子。”
这时警队的小王急忙忙推开门,“戴所,不好了,有群众报警说,松树街幼儿园有个孩子溺水出事了,郭队和媒体都赶过去了,您也过去看看情况吧。”
“你说什么!”姥爷一听松树街幼儿园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抓住小王衣领,“孩子叫什么?”
小王一愣,“您是?”再看看戴所长,戴所长示意他没事,赶紧说。小王点点头,“目前还在辨认。”
“赶紧带我们过去。”姥爷虽然急的满头大汗,话说得却异常沉着,就好像他从来都没离开过警队一样。他们一行人驱车赶到现场,那里早就围满了人。孩子的尸体刚被打捞出来,平放在石子滩上,被白布盖住。姥爷大跨步,走在一行人前头。他半蹲下来撩开白布,一路上直至此刻才松了口气。这孩子他不认识。
“孩子的身份查出来了吗?”戴所长问。
“查出来了,孩子叫张均虎,刚刚让老师来认了一下,已经通知家长了。”郭队回话。
“目前是什么情况?”
“还不清楚,刚刚询问了附近的一些人,说经常有小孩来这里玩水洗脚,可能是不小心掉到河里了。”
“嘿,什么叫可能呀。这他妈是条人命,你是第一天带队吗!”戴所长看着那孩子紧闭的双眼,惨白的脸,一听这模凌两可的话直接怒了。
“师傅您怎么看?”戴所长靠了过来。
姥爷没理他,站了起来绕了半圈撩开片布,经过郭队身边的时候,郭队说了句,“老所长好。”姥爷点点头没回答。姥爷看了看孩子手踝脚踝处,又看了看鼻腔、嘴巴、耳朵、脖子、指甲,戴上手套抬起孩子的手摆看了一下,放回去,重新盖上布,“身上没有明显的淤青、伤口、勒痕什么的,具体还是等家长来了签署刨协议,让法医鉴定一下吧。幼儿园其他小朋友有跟着来附近或者知道这孩子要来这边玩的吗?”姥爷分析完,又补问了一个问题。
旁边小王赶紧回答:“问过了,没有孩子跟来,也没有人听张均虎说过要来这附近。”
“这就奇怪了。”姥爷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戴奇说。
戴奇赶紧请示:“您的意思是说?”
“这个张均虎我听冬冬提起过,最是霸道,身边永远跟着好几个小跟班。他这独自跑到离幼儿园这么远的地方而又没跟任何人提起,不太对劲。”听到分析,众人在一旁纷纷点头。
虽然这怎么看起来都仅仅是一次意外,但自从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姥爷对于这些所谓的“意外”总有天然的提防之心。
姥爷站起来,从人群处离开。戴所长跟了上去说,“师傅,林末末的事您绝对不要意气用事,万一有事您一定找我。”
“行啦,你忙你的事吧。”姥爷脱下手套,把手在身上抹了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姥爷一直想着戴奇跟自己讲的话。的确,自己不能冲动。就算不为了自己,不为了老伴,反正他们俩也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可冬冬怎么办?孩子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交给他舅舅、舅妈又不现实,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女儿、女婿的仇就不报了吗?
四年前,张大牛的女儿和女婿意外在一场交通事故中身亡。案件最后的结论是: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但大牛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女儿从小就聪明优秀,大牛和老伴一直引以为傲。大学时女儿学了新闻系,立志当一个报道真相的记者,并且开始在校报里面实习。女儿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女婿,他是同一所大学里农学院的老师。那时,他正在做一个关于牧场动植物的项目,女儿为此去采访他。两个人还多次去牧场一起做实地考察和拍摄照片。女儿那时什么也没跟家里说,可毕业一年后,有天女儿突然把女婿领回家,说要结婚。女婿虽然比女儿大了将近十岁,但自己和老伴啥也没说,看得出来两个人是真心的。女儿婚后很幸福,不久冬冬就出生了。后来,女婿有一个科研项目涉及到牧原集团,可是女婿在逐渐发现这个集团有一些黑幕,包括贿赂政府官员、食品安全问题和环境污染问题。为了揭露这个集团的丑恶,女儿也加入到了调查之中,这些年因为女婿的关系,女儿一直在报道中关注农牧和环境问题。
原本以为女儿、女婿能顺利地完成调查,但中间却出了岔子。在一次调查中,林未未见到了女儿。他明明知道女儿有家庭,但却对女儿穷追不舍。甚至派人跟踪她,到工作的地方等她。在这个过程中,林未未逐渐察觉到女儿、女婿正在做的事情。他威胁说只要女儿同意跟他在一起,女婿不再插手牧原集团的项目,他便不追究这些事,但女儿拒绝了他。不久之后,女儿、女婿在一次从农场回来的路上,出了事故。汽车引擎出了问题,车开过山路转弯时直接飞出公路。尸体确认的时候,大牛没让老伴去,自己一个人把两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认领了回来。无论怎么调查,这看起来都仅仅是一次意外。但大牛知道一切的内情,他绝不相信,这场事故跟牧原集团的人没关系。女婿在出事的一周之前,车子刚做完年检,怎么就偏偏在去过牧原集团的农场之后出了问题呢?可惜的是,没有办法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之间的联系。办完丧事之后,大牛到女儿家收拾冬冬的东西,可是把家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牧原集团的材料。大牛不舍得把女儿一面墙的书扔掉,他知道那都是女儿这些年的命根子——女儿嗜书如命。他把书,连同冬冬,一块接回了家。那一年,冬冬还不到一岁。
张大牛作为警所的所长,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希望有人能调查调查牧原集团,但出乎意料地艰难。最后,老上级告诉他,这个集团动不了。张大牛想不通,自己做了一辈子警察,却连自己女儿的生命都无法捍卫。老伴从此一病不起,张大牛一气之下辞了职,带着老伴和冬冬住在胡同的小房子里,自己在附近摆摊修车。又过了一年,胡同里拆迁,附近的邻居都搬到了比较远的新小区里,大牛和老伴年纪大了,就回迁到了筒子楼。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牛多少次想过一个人把仇报了。一直没办,只是因为冬冬还小。女儿就这么个骨血,他就是再忍辱负重,也得把孩子拉扯大。
大牛想完这些,已经走到了筒子楼下。
爬上楼、推开门走进家,冬冬和豆豆一对小兄弟已经醒了。豆豆看到姥爷回来,赶紧跑下床,抓住姥爷的手问:“姥爷、姥爷,您昨晚说有办法找到我妈妈,怎么样了?”
张大牛心里挣扎半天,终于蹲下身子,狠心摇摇头,“姥爷还没查到你妈妈。”
他打算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次机会。
独立
查到豆豆所在的幼儿园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这事儿还是托阿三办成的。陈宇彤说她丈夫和豆豆原先住在贡院6号小区,但后来搬走了,她去找过没有任何线索。但她强调了一点,她问了豆豆的奶奶,也就是她的婆婆,她婆婆没有告诉她,不过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婆婆在隐瞒什么。于是她提供了她婆婆的照片和家的地址给我。
那是北京数一数二的豪宅小区。不过我以前服务过的老客户里,正好有人也住在那个小区。我求着阿三到小区里帮我去打探。我自己不能去,毕竟林未未已经见过我了,要是他突然来看他妈妈碰见我肯定会起疑的。为这,我还请阿三去吃了一顿日式放题,这宰人的家伙。
但是阿三真的挺有头脑。没过两天他就回来告诉我,豆豆在城区里的松树街幼儿园。我问他怎么打听到的。阿三哈哈一笑,递过来一打宣传单,我一看,花里胡哨的,是个幼儿园的简介。看起来真厉害,全英文外教,国学老师,田野教学放飞自我……
阿三神迷兮兮告诉我:“老太太都爱聊这个。”他指了指传单,又接着说:“假装是小区附近新开的幼儿园的宣传人员,给豆豆的奶奶宣传了半天。末了,老太太问我,你们幼儿园收不收自闭症儿童。我说“啊,这个我得回去问问我们领导。”老太太又说,她孙子虽然自闭,但也就是不爱说话,可是聪明是极聪明的。只可惜好多幼儿园都不收自闭症儿童,花钱也不行,所以她孙子现在在一个胡同里的幼儿园。她说这话怪不好接的吧。但你猜我怎么回的?”
“你怎么回的?”我就给他帮个腔,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
“我说,您能住这个小区,家里条件肯定好。就是胡同里的幼儿园,肯定也是特别好的。老太太撇撇嘴儿,说不是,就是个普通孩子上的幼儿园,叫什么松树街幼儿园。听说好多小孩家里都穷。言下之意很瞧不上呢。我搞到了你要的信息,又敷衍了她两句,就回来了。”
“你挺行啊。”
“嗨,你觉得我大学几年在话剧社当演员白玩啦。”
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不禁又请他吃了顿烤鸭。
把这消息告诉陈宇彤之后她却并不激动。她对我讲:“即便你打听到了豆豆的幼儿园又怎么样呢?我又能做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那样子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候的雷厉风行,简直判若两人。
“你儿子得了自闭症。”我告诉她。
“什么?”她终于有了反应。“那怎么办?林未未没有带他去治吗?”
“不知道。反正因为自闭症,豆豆现在去了一个胡同里很普通的幼儿园,因为很多幼儿园都不接收自闭症儿童。”
陈宇彤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自己做什么思想斗争。末了,她还是摇摇头,说:“还是不行。我没法去见豆豆。见了豆豆,我跟他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行啊。”
“见到豆豆,我势必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可是这又不行。”
“为什么不行?”
“林未未是不会让我成功的。他很有势力,又极有头脑,不管我和豆豆逃到哪里,都会被他抓回来的。到时候,指不定要用什么手段对付我。”她越说越紧张,眼神空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看她的神情仿佛已经真的被抓。
我坐到她的旁边去,对她说:“不管他以前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你,现在都过去了。”
她稍微回过神来,“可是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难道你打算永远这么怕他吗?这样是不行的。我同你一样,最讨厌那些给女性带来痛苦的男的,可女人越是软弱,越是不独立,就越容易被欺负和侮辱。假如一个女人,过度依赖于男人,最后往往会或多或少地沉溺于痛苦。”我这样告诉她。
我说的那样认真,连她也有所察觉,小心翼翼问我:“以前伤害过别的女人?”
我看着她的脸,“哪儿的话?我说的……是我的父母。”
我父母的故事,我几乎从来没对其他人讲过。陈宇彤是个例外。
他和她的婚姻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订下的娃娃亲。20多岁的时候,俩人在父母的催促下便把婚事给办了。那时候我爸还在上大学,我妈高中刚毕业分到一个纺织厂工作。不能说我爸不爱我妈,但年轻时候的爱,更多的可能只是种好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爸的学问越做越大,念完本科又念了研究生,最后还留校做了教授。可我妈呢,一直就在纺织厂工作,从女工做到女工头儿,最后做了工会的一个负责人。后来工厂改制,我妈没被裁员,可却变成了人力部的一个普通职员,在一个新调来的小姑娘手底下干活。其实我妈也挺先进的,只是再怎么蹦跶,也始终没离开这个厂子,眼界毕竟有限。慢慢的,我妈的话题无外乎家长里短,而我爸在家的时候,则以沉默为主。他们俩最大的话题就是我的教育问题,但我又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只喜欢学我自己有兴趣的东西。我爸管不了我,也就不管了,随我去。在教育上,他倒是开明,说做什么都行,只要把它做好。我妈反而天天跟我啰嗦,监督我的学习。我爸也就更显得沉默寡言了。后来我上了学,他便以做实验为名,索性搬到学校里去住了。我上初中住校那会儿,每周末回一次家,就这么四次回家的机会,我妈还要每月派我去我爸学校一次。我知道,她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好不好,瘦没瘦,还关心不关心这个家。我爸呢,每次见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无外乎带我去学校图书馆呆一下午,想看什么书他帮我借,之后带我去学校食堂吃一顿小炒,就算完事。偶尔他也问问我的学习和成绩,但我知道他并不真的关心。他的大脑袋瓜里,就不知道在想啥。我妈怎么猜也猜不透,而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然后刚升上初三,我爸就同我妈离婚了。离婚的时候,他甚至连一个原因都没给她,只说是性格不合。
我妈这辈子没别的,就是我爸和我,她一门心思就想做个最普通的家庭主妇,好好工作,相夫教子,而且她确实很努力,只是他们俩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妈不同意离婚,班也不上了,每天在家里哭,甚至还想过要到我爸他们学校去闹,被我给拦下了。有个周五的下午,我翘了课回家来,死活把我妈拖到了北海公园。租了个脚踏船,我妈坐一边掉眼泪,我一个人掌舵。船开到一片树荫底下我不蹬了,任船在湖上漂着。我说,你何必呢,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就这么着也没用啊。我妈说她不甘心。她听人说我爸爱上了别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爱上别人就不能爱上她。我问她是不是离开我爸就活不了了。她不说话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噗噗掉眼泪。我说你真没出息。我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跟她说,我站在你这边,离了婚我跟着你,不跟我爸。我爸虽然负了你,但我这个儿子这辈子都不会不理你、不管你,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见我爸了。等他将来年纪大了、老了,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就该后悔了。因为休了发妻,把儿子也弄丢了。你看怎么样。我妈正哭着,又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狠。她这一笑,我知道她已经同意了五分。她其实只是必须得有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丈夫也行,是儿子也行。如今,丈夫让她痛苦,儿子却让她心安。并且有了儿子,她也许会认为,丈夫有一天也会回来的,便不再觉得那么苦楚。
我递给她一盒刚才在岸边买的肯德基,她打开吃了起来。以往每回她带我来这儿划船,肯定给我买这个,因为知道我爱吃。我大概就是打从那时候起,喜欢上了北海吧。后来,住的地方只要离那儿一远,我就浑身不自在。
讲完,我半躺在沙发上休息,像是讲了我一生的故事那么累。
“后来呢?”陈宇彤问。
“后来我妈就签了离婚协议书。打那儿之后,我再没跟我爸见过面。我上了高中,顺利毕业,之后考上大学,我妈开始黏着我,没事就打电话要我回家。我都依着她。后来毕业了,我说要出去住,她死活不同意,我没管她,但仍然经常回去看她,反正其实住得也不远。有时回家的时候,她正坐在厨房里择菜,说是择菜,其实是择着择着便会愣在那里。我知道她还想着我爸。有时候夜里还能听见她哭,不过那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那你恨你爸吗?”她问我。
“不恨。”我回答,并继续说到,“恨是不恨的,因为他并没有什么错。甚至有时候也会想他。特别是看到别人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起以前他带我去吃食堂,虽然那时跟他也没什么话说,但总觉得就那样也不错。但我并没有再去过他的学校,因为虽然不恨,但是讨厌他。讨厌他作为男人的自负,仿佛男性就比女性高出许多似的。那种伤人的沉默、冷漠,是我所受不了的。既然你已经娶了她,就该认真地去理解她,而不是像嫌麻烦一样躲着。我觉得那是懦弱的表现,就同我妈的懦弱没什么两样。甚至我妈都还在咬牙忍受着痛苦,试图去理解他、接近他的世界,可他却那么轻易地抹掉了一切。所以男人的自负和女人的不独立,是我认为这世界上最应该克服的两种缺陷。”
“哦……哦……”陈宇彤仿佛在思考我说的话,又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我回答她。
她不解地看着我,大概以为我不愿意再说。停顿了一两秒钟之后,我告诉她:“后来他我爸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我妈知道,但当时没告诉我,后来才告诉我的。大概是怕我难过吧。可她也没说太多。我没有再问。问多了,难过的恐怕反而是她自己。我当初既然答应我妈以后再也不见他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当他死了。”
陈宇彤大概没想到故事的走向是这样。呆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惹你说这么难过的事。”
我摇摇头又耸耸肩,表示对我来说也算不上,毕竟从小我爸对我来说就是个有点模糊的存在。“所以,你知道了,女人一定要独立。你再怎么害怕与恐惧都没有用,唯有去面对。我爸走了之后,我妈反而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似乎是想开了。她开始不定期地去国内国外旅游,有了自己的朋友。我觉得我爸的伤害对她来说就是个阴影,好在她现在终于克服了。”
“可是我的情况和你妈妈不一样,你根本不知道那男人有多么可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双手不沾血地弄掉任何人,或是让你处在一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陈宇彤冷笑了一下摇摇头。
“嗯……”我想了想,“带着豆豆走!如果在国内你担心他能找到你的话,那就带豆豆去国外。我想林未未再厉害,也不可能到国外随便抓人。”
陈宇彤皱着眉头,“你说走,怎么走?哪那么容易。”
“假如你相信我,我来想办法。你回欧洲去,你的老师那么厉害,你在那里肯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机会。”
陈宇彤看着我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似乎也燃起了勇气:“我之前倒还真没想过带着豆豆一起出国这个选项。因为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拿到抚养权。但现在想想,你说的,倒未尝不是一个办法。林未未他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到那么远。”
陈宇彤既然同意,接下来我就联系了豆豆所在的幼儿园,说希望在他们幼儿园开展一项公益教育活动,带着小朋友们免费地学习插花和一些手工艺。我让所在的服务公司给开具了工作证明和介绍信。并且又给幼儿园提供了几万元的教育基金,幼儿园领导欣然同意了我的教育项目。毕竟,又能拿到钱,又能让老师休息的好事儿,谁不愿意呢。
去幼儿园的那天,我换上了相当正式的衣服,甚至在衬衫的外面打了个领结,希望小朋友能喜欢。果不其然,到了幼儿园,迎接我的都是兴奋的目光。幼儿园不大,一共只有大、中、小三个班。我的课程是在幼儿园大班进行的,也就是豆豆所在的班级。班里一共就二十来个孩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事先准备好的爬行垫上,每组有一个大的花瓶。我让幼儿园的老师帮我把花材分给了孩子们,然后开始给孩子们讲一些最基本的插花技巧,并且一边说,一边做示范。孩子们便跟着我一起插起来,很快便开始自由发挥。这节课上得很欢乐,小朋友平时都没上过这样的课,更不要提还是个男老师来讲插花,都玩得嘻嘻哈哈的。最后插出来的作品效果也都很不错。不过奇怪的是,我在班里并没有找到豆豆,根本没有不说话的自闭症儿童。后来,我随便问了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小朋友,那个小女孩告诉我:“老师,我们班是有个同学叫豆豆,但是他已经好一两个月没来上学了。我听说……”孩子特意把嘴凑到我的耳边告诉我,“他好像失踪了。”
啊!我在心里大喊不妙。好不容易找到豆豆的幼儿园,他却失踪了!我回去怎么跟宇彤交代呢?我赶紧问小女孩,豆豆在他们班上和谁关系最好。小女孩告诉我豆豆和一个叫冬冬的男孩关系最好,并且远远指给我看,是一个挺可爱的小胖子。下课之后,我赶紧追随小胖子来到幼儿园的院子里,小胖子正扒着幼儿园的后门往外看着什么。
“你是冬冬?”我走到他跟前问他。
小胖子回过头,看到是我,笑起来:“是啊,老师,我是冬冬,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嘛?”
“哦。我……我认识你们班的一个同学,他叫豆豆。但是今天没有看到他。你知道……他怎么没来上幼儿园吗?”我急急忙忙编了一套说辞。
“豆豆?你怎么认识他的?”小男孩问我。
“我……我和他是好朋友,以前去过他们家。我们玩得挺好的……”我回答。
“老师……”胖男孩带着怀疑的眼光打断了我,“豆豆除了我,没有其它朋友,也不会和别人玩的。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到。
我只好解释到,我其实跟豆豆并没有那么熟,只是跟他的家长关系特别好。胖男孩还是充满警惕地看着我。
我干笑了两声,觉得很尴尬。但这话其实真没错。
不过话说回来,林未未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让豆豆失踪那么长时间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回去怎么跟宇彤说明这个事?正想着,幼儿园放学的铃声响了。胖男孩赶紧回教室抓了书包往门口跑,跑着跑着,不小心从兜里掉出一个东西,可他跑得太快没注意到。叫他他也没听见,一溜烟就跑出了幼儿园。我赶紧过去帮他捡起来。
仔细一看,是个变形金刚的头。
绑架
冬冬下了幼儿园,背上小书包急急慌慌走出校门。没人在幼儿园门口等他,他也不吃惊,径直朝东走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路口。冬冬走进一家小卖铺,货柜后面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冬冬赶紧跟着这个身影,过了马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姥爷,”冬冬嘟着小脸问,“我们幼儿园的人都知道豆豆失踪了,大家纷纷说他可能是被绑架了。今天还有位校外的老师问起来。”
姥爷回答:“不用管他们怎么说。只要你说没见过豆豆就行?”
之后爷孙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直往前走。他们先坐了一辆公交车,坐了十几站之后又转另外一辆坐了三十多站,下车后又走了小两公里的路,最后在一家农家院前面停住了脚步。张大牛率先进了院子,冬冬紧跟着他。两个人走进院子里的一个房间。房间里,豆豆和一个妇女正待在那里。张大牛进门后,先招呼女人:“李嫂,你先去别的房间忙吧,让俩孩子在这儿玩会儿。”女人走后,大牛赶紧拿出他在小卖铺买的零食,递给豆豆:“豆豆,你看姥爷给你买了啥,也不知道你爱吃啥,这些都是平时冬冬爱吃的。”豆豆很乖巧地把零食袋子接了过来。冬冬也走过来,问他:“豆豆,你这两天过得好不好?我今天从家里带了积木来,咱们可以一起玩一会儿。”
豆豆说好,但是眼神不住地往姥爷身上瞟,最后他还是走过去扯扯姥爷的衣角,问到:“姥爷姥爷,我妈妈有消息吗?”
姥爷蹲下来,跟豆豆说:“孩子别着急啊。你看你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现在你爸爸肯定在找你,但是他肯定想不到你是在这儿啊,等他找不到着急了,姥爷就去找他问你妈妈的联系方式。到时候,你爸爸为了找到你不得不告诉我,我就带你去找妈妈。”豆豆听他这么说,不住地点头。姥爷让两人在屋里玩,他一个人去院子外面抽根烟。张大牛原本就是烟瘾特别重的人,之前为了照顾冬冬把烟戒了。可自从发现豆豆的真实身份以来,他又不自觉地开始抽起烟来。连抽几根,姥爷用力吸允仅剩的一口,烟头发出熄灭前最炙烈的红,他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进了屋。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玩得正带劲,姥爷走到豆豆耳边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头让冬冬带上书包跟他走,两人直径出了院子,朝来时的路走回去。
躲在远处的人影,看见冬冬和姥爷走远。于是偷偷翻过院子的围墙,摸到豆豆的屋里。豆豆一个人在吃着刚刚姥爷带过来的零食,看见进来的人,豆豆并没想象中那样慌张。那人朝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豆豆意会的点点头。那人越靠越近,豆豆小声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豆豆吗?你会说话?”
豆豆点点头,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呀?”
“我是来带你去见你妈妈的。”那人也小声地说。
“我妈妈,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吗?”豆豆有点激动。
“当然,就是你妈妈叫我来找你的,快跟我走吧。”
豆豆似乎没有任何疑惑,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出去,要是被李婶看见就遭了,她老公是杀猪的特别凶。你先出去院子外等我吧,我顺便把东西都收拾一下。”
那人一听,觉得挺有道理,这孩子倒是挺聪明,“行。我们在院子左角的那颗梨树下见哈。”说着摸摸豆豆的头,就偷偷退了出去。
那人在树下等了差不多十来分钟,依旧没见豆豆出来。等他刚要回院子里一探究竟时,脖子突然从后面被人一把勒住差点喘不上气来。
“你是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人死命拍打、扒开勒住他脖子的手,感觉马上就要窒息了一样。不过勒住他的手就像一对力量巨大的钳子一样,无论怎么挣扎都一动不动。过了十秒钟左右,看见那人有些瘫软,身后勒的劲稍微松了一点,“快说你是谁?”
终于松了口气,“我……我是豆豆妈妈派来找豆豆的。”那人说。
“你瞎说。”背后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孩子的声音,冬冬窜到那人面前,指着他说:“你才不是豆豆妈妈派来的,你是今天来幼儿园的老师。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冬冬又转头向姥爷解释:“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向我问起来豆豆的那个老师。我猜他肯定是豆豆的那个坏爸爸派来的。姥爷你签完别松手。”原来姥爷作为曾经几十年的老警察,反侦察能力一流,早就发现后面有人跟着了,所以才让两位孩子配合他演了一出戏。
“我……我真是豆豆妈妈的朋友啊。豆豆妈妈叫陈宇彤,是个冰雕艺术家。豆豆的爸爸让他们母子分离,宇彤没有豆豆的任何一点信息,我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帮她打听到豆豆是在这所幼儿园上学的。我刚才跟过来,是因为冬冬在幼儿园掉了这个……”那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变形金刚的头,“我在宇彤和豆豆的合影里见过这个变形金刚……”张大牛一听,手臂松了一些。
“你跟豆豆妈妈是什么关系?”
“嗯……我是她家的小时工。”
“小时工?!”
“不是,没事。您就理解成我就是他妈妈一个朋友。我真没骗您,您就让我把豆豆带走吧,他妈妈想他想得不行。”
张大牛沉默一会儿,终于松了手。那人使劲揉了揉脖子。张大牛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豆豆妈妈朋友,但不管你是不是,孩子不能让你带走,我留着他有用。”张大牛说完看了一眼我,那一眼足够意味深长,里面带着威胁与警告。
“所以你们这是真绑架?”那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孩子你留着有什么用?那两个孩子关系这么好,你忍心做这种事?你如果要对豆豆不利,我就是拼死也得保护他的安全。”
“看你这个样子,看来真的是孩子妈妈的朋友。”张大牛又上下打量了半天来人,接着说道:“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不会对这孩子不利,可我跟这孩子的爸爸有深仇大恨,我必得通过这孩子来报仇,把他爸爸引出来。”
那人琢磨了一会儿张大牛说的话,之后开口说:“大爷,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动这心思。你既和这孩子的爸爸有仇,必定对他有了解吧。你真要拿他儿子作威胁,他能没有办法动你?别说你是藏在北京郊区,院子里就这么几个人,就算你人再多,你只要在国内,估计他就有办法找到你,置你于死地吧。反正豆豆妈妈是跟我这么形容这个人的。”张大牛不做声了。这个老师虽然身份不明,但说的话在理。看来也是了解林未未底细的。虽然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和林未未有交集了,但如果林未未的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甚至比之前的势力更大,那么张大牛这点本事当然动不了他。“你说的我知道,”张大牛对我说,“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林未未手里有我家两条人命。”
“大爷,我们可以联手。你把豆豆交给我,我把孩子交给他妈妈,你的仇我想办法帮你报。”
“你?”张大牛摇摇头,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本事替我报仇?”
那人附在张大牛耳边说了半天,似乎在说两人应该怎样联手。大牛的眼睛眨了眨,“你这个方法,自己可要承担非常大的风险?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究竟和这孩子的妈妈是什么关系,要这么帮她?”
这个年轻小伙子看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挤出一句,“她……是我爱的人。我愿意为她冒这个险。”张大牛惊讶地看着他,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说,“行,可以按照你说的办。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你这个办法得按照我说的改良。”说罢,他也附在年轻人的耳边又说了半天。
“行行行,就按您说的办。”年轻小伙子听完,跺了跺脚。天气太冷,他赶紧把大衣的帽子扣上。
飞机
这一天上午十点,我在美术馆东街路口正中的兰州拉面馆门口等林未未,一个小时前,我刚刚送走陈宇彤。
她原本不同意我的计划,说什么都要让我跟她一起走。我说不行,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替人办到,不然人家也不会愿意把豆豆交给她。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去送死。”
“也不能这么说,林未未假如相信了我,在不知道豆豆的下落之前他也不会把我怎样。”
“你太小瞧他了。他为了撬开你的嘴让你说句话,他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那也没办法。”
“你……”陈宇彤听我这么说,眼圈都红了,“你一定要帮那个老头要那些东西吗?我怎么不知道林未未藏着什么关键证据。他那些年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再说假如他真有证据也早就毁了啊,怎么会留着呢。”
“反正我答应人家了,那老头和那小胖子可怜得很。为了报仇,老头都不要命了。你放心吧,我会万事小心的,事情办完,我就立刻飞到那边去找你。”
陈宇彤不说话了,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不过,她还是对马上能见到豆豆充满了欣喜。除了收拾自己的行李,她还给豆豆带了一大堆东西。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日后在国外与豆豆的生活,每一天,母子俩都能在一起。
临走的前一晚,我们在床上躺着,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边倒数着分别的时间。台灯亮着,可是我们并不困,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嘱咐。后来陈宇彤终于躺在我胳膊上睡着了。而我一宿没睡,我想起宇彤跟我说的她之前的痛苦经历,从今天起她将不再经历这些。不过我或许没有机会见证她往后的生活了,可我觉得值。我思索着还有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但转念又觉得不该这么消极,于是
在抱着活下去的信念中迎来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虽然没睡,倒并不觉得疲累。
第二天一大早,陈宇彤就拉着行李箱去了飞机场,和她分别时,我对她说很快就能见面,让她不要担心。送她下楼之后,我一个人弄了点早餐吃,之后给林未未打了个电话,又休息了一会儿,便溜溜达达地去了见面的地方。
十点刚过,一辆并不起眼的深灰色面包车停在马路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不一样,这次林未未穿了一件棕色的夹克衫,戴着一支墨镜。车窗没有开,窗的内测贴着黑色的贴纸,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车那么大,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林未未并未直接走过来,而是就站在街对面,他摘下眼镜,说了一句:“果然是你。”
其实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对方是我了,现在他说这句话应该还有些别的意味。
林未未面带笑意地问我:“你绑架我的儿子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也假装笑起来,“那当然是让你这个有钱人割点肉给我咯。对你来说是小钱,可是够我花一阵子的了。”
“是吗?你既然是为了钱,那钱我带来了,我儿子呢?”
“你儿子我当然不能把他带在身边,你当我蠢吗?你把钱给我,我告诉你你儿子在哪里,你自己去接。我保证他是安全的。”
“我没见到我儿子,不可能把钱给你。”林未未倒相当镇静,语气很平淡。
“不行,你得先把钱给我。”
“我要是说不呢?”林未未笑了笑。
“你儿子现在可是在我手中,你就不怕我撕票?”我也像他一样,嘴边假装有一丝笑意。
“要是我说我不怕呢?”林未未回答我。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在乎儿子的死活?还是认为我没这个胆量?林未未不是一般人,看他这样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道又有什么盘算。
果不其然,他紧接着说,“你是我雇过来的,而且……你和那个婊子有一腿。”
我没说话,不置可否。
他又问我:“怎么?莫非你真爱上她了?你知不知道,婊子就是婊子,她今天可以跟你,明天就可以跟别人。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该有所收敛了。派个小白脸给她试探试探她,没想到她还是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的身体给出卖了。”林未未的语调阴阳怪气的。
我压下自己的怒气,还是继续演着我的戏。“是,”我对他说到,“你的老婆是挺有魅力,我的确是被她蛊惑了。可我……更看重的,是你的钱啊。”我对他笑了笑,接着说:“现在她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拿到钱,多少女人没有。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拿到钱,必须得先让我见到我儿子。或者——”他顿了顿,“或者你告诉我,我儿子在哪里,我至少得知道他的信息,才能把钱给你吧。”他也回敬了一个笑容给我。
我当然并不想要钱,可我得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我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他:“你儿子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根河市河西街道办事处,你到了那儿,工作人员自会把你儿子给你。”
“我儿子真的在那里吗?”林未未似笑非笑地问我。
“当然。我绑了你儿子,定然不会把他留在北京。我呢,别的本事没有,但就是朋友特别多。我的内蒙古朋友已经把你儿子送到那边的办事处,说是路上捡到的走丢的孩子。反正你儿子也不会说话,办事人员一点都没怀疑,所以呢,你赶紧去接他才是要紧。”
林未未说:“难为你花这么大心思。既然你已经告诉我我孩子的去处,那我也按约把钱给你。这车上装的都是你的。”
车上装的?我看着这辆大车,心想这上面怕是不光有钱吧。没准还有枪。
“你就不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林未未问我。我猜他既得知了一个具体的地址,现在恐怕是要杀人灭口了吧。
我看着他拿着一个遥控器朝车子一按,我随时准备跑到身后的小店中躲上一躲。林未未不知道,我对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可是相当清楚,平日里净来这边吃饭了。身后的这家兰州拉面有个小后门,从里边跑出去可以通到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只要进了胡同,七拐八拐,有的是地方藏了。
车窗摇开,我想错了,里面并没有什么端着枪的走狗,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双双被用胶布封住了口。
是宇彤和豆豆。
我一脸惊讶,看到林未未露出一副野狼饱食后才有的神情。一瞬间,我明白了之前宇彤和张大牛对我说的,林未未有多么可怕。我刚想做出一点反应,却突然感觉到后颈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整个脸部都是刺痛的,嘴里微微的有一股血腥味,我使劲睁开眼睛,发现眼睛只能睁开一根铅笔大小的缝。我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根柱子上。借着一点微暗的光,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窗外有很多破旧的楼房,房间内也是阴暗潮湿、脏得不行。看起来像座烂尾楼,也或许是破旧的厂房。我下意识地想挪动双脚,右脚处产生撕裂心扉的痛,痛得我大叫了出来。这一痛反而让我更清醒了,我试图再此挪动我的右脚,发现它根本不受我任何控制。这时候我慌了,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太小看我了。”在我慌张的那当儿,正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顺着那声音望过去,这才发现黑暗中,前方似乎有个人。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清是林末末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还站了一个男人,头发半挡着脸,黑黑瘦瘦的。这人的轮廓感觉有些眼熟。我在记忆里仔细搜索了一番,才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林未未的时候他的那个保镖。
“你别在这儿努力了。刚才把你打晕后,我们给你注射了一种强催眠的药剂。药剂不过时效,不管发生什么,你是根本不可能醒的。我们之前都给动物注射这种东西,哈哈哈。”林未未大笑起来,突然又停下来接着说:“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好使,把你腿打成了两截你也没醒。”
我心里一惊,知道林未未并非吹牛。我忍着剧痛暗自动一动腿,发现虽然右腿完全不听使唤,但左腿还有知觉,只是小腿处很痛。
“豆豆失踪后,我就猜可能是被那个婊子给藏起来了。我派你来给她经常打扫房间,主要是为了让她知道,她被监视着不能随意离开。不过呢,要想离开也不是没有办法,把你搞定了就行了——让你彻底变成她的狗。这正是她一直所擅长的。”林未未顿了顿,似乎想看看我的反应。发现我并无意做出任何回应后,他接着说:“你被她骗了,她只是在利用你。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本来周身被刺痛折磨着的我,听到他这一番话,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并不是不会爱上任何人,只是从未爱上你。你根本就不懂女人在想些什么,家暴男。”我轻蔑地看着他。
“哼,是吗。看来你们之间是真爱咯。婊子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看来之前被我从北京调开,然后被我像蚂蚱一样碾死的医生,我可并没冤枉他。你们都一样,为了一个婊子失去性命,真是不值啊。”此时,林末末露出及其扭曲的笑脸,像一个恶魔。我没想到他们对一位仅仅是关心病人的医生也下了如此狠手。
“我猜的一点都没错,她要走肯定会带上豆豆。只要守住她肯定不会错。今天一大早她就带着那么多行李出门,我就知道时机到了。果然跟到机场,一下子找到了豆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是没见她们母子相见的场景,真是让人动容。难为你布了这么大的局,这边提前派人把豆豆送到机场,另一边还要跟我打恐吓电话。不易啊不易。”
似乎又有血从我鼻子流到了嘴里,我随即唾了一口。
“不过唯一让我猜不透的是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接近我。”
我是谁,此刻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突然意识到我此行的主要目的,笑道,“你还记得几年前,曾经有一对夫妻,女的是个记者,他们在调查与牧园集团有关的一些实验数据时,不幸出车祸身亡了。我想问问你,关于这起案件,你了解多少?”我注意到林未未脸上表情的变化,由放松变成了紧张。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给你个机会猜猜。”
“你是警察。”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他“这么说,传言都是真的了?”
“传言?什么传言?”
“听说,那两个人是查到了牧园集团官商勾结,制造有害农牧产品的证据,才被灭口的。”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所说的话,你今天也必须死。”林未未警告我。
“当然,我当然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不用说是因为我的身份,就凭陈宇彤爱上我这件事,今天就是必死无疑对吧。可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知道这件事的,不止我一个人啊。”
林末末此时才瞪大了双眼,“还有谁?”
“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反正我只能说,有人已经拿到了你的证据了。”
“证据? 哈哈哈哈哈。还故意在这里大放厥词。那个案子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我原来也以为那两个蠢货真的拿到了什么关键性的数据,让我大费周章,结果后来……什么都没找到……哈哈哈哈哈,他们俩地下有知,恐怕要冤死了。”林未未咧着嘴看着我,又继续说,“那两个人可真是恩爱。明明知道查我有生命危险,还要一起来送命,真以为我不敢动手脚。”林未未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要是真像你说的,你们有证据,你还需要身上带着这种东西。”林未未举起手里的录音器,一把丢到了我脚下。
“我没时间陪你这种小人物玩了。”他站起来,示意身后的那位凶神恶煞的男人动手,自己则稳步离开了。
我看着脚边的录音笔,心想:一切都完了。
复仇
“姥爷,我看那个叔叔现在很危险。你快去救他呀。”冬冬躲在姥爷的身后,使劲拽着姥爷的衣角。
“先不着急,咱们再看看情况。”姥爷小声地回答他。
冬冬相信姥爷,因为姥爷最近的表现,让冬冬觉得他就是一个大英雄。姥爷对事情的判断是那么冷静,动作是那么迅猛,就像……就像是一个出色的警察!以前姥爷总说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职业,可是冬冬最近发现会有很多警察朋友专门来看望姥爷,给他送来烟和水果,而且据姥姥说,姥爷以前也当过警察。嘿,那冬冬就是警察的外孙子了,说明他生下来就有当警察的基因。这个发现让他很兴奋。
姥爷说,要想把一个案子办好,就得多观察、勤于发现。就像今天在机场的时候,冬冬本来想要陪着豆豆等他的妈妈,姥爷却说,他们不要就在豆豆旁边陪着,而是站在比较远的地方,这样一方面可以保护豆豆的安全,另一方面也不会暴露自己。果然,豆豆的妈妈出现之后不久,就有一个长得很阴郁的男人带人把他们俩抓走了。姥爷早就提醒了豆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千万不要暴露了他们,这样他们还能找机会救他。豆豆那么聪明,当然很听姥爷的话了。于是冬冬和姥爷跟着装着豆豆的车来到了胡同里。
他跟姥爷躲在不远处胡同的角落里。冬冬就像姥爷说的那样,仔细地观察,不时提醒姥爷:姥爷,叔叔身后走过去了一个人,我们得赶紧告诉,姥爷冲他摇摇头,不要着急。可眼见那人手里拿了根木棍,往叔叔背后一敲,叔叔应声倒地。
冬冬想要冲过去,被姥爷拦住。
“你干什么?”
“姥爷,那个叔叔死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啦。”这是前不久幼儿园里新学的成语。
“再等一会儿。”姥爷用双眼紧盯着那个坏人。坏人和他的跟班把叔叔搬进了面包车里。
这个时候,姥爷突然转身对冬冬郑重其事地说,“你赶快去平时给你买冰棍的小卖部拐角处的派出所,就是警察局。到了那里之后,找一个叫戴所长的人,把这件东西交给他,让他按照这上面标记的信号找过来。”,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像手机一样的东西,交给冬冬。
冬冬一直在等着姥爷给他布置一个像样的任务,而如今任务已经彻底交到他手中,他坚定地点点头,把姥爷交给他的东西收好。姥爷回头看看,林未未那边,已经把人装车完毕,立马要开车走了。他赶紧回过头来摸了摸冬冬的脸,和平时一样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看着冬冬稚嫩,坚定,充满勇气的眼神,笑着对他说,“快去吧。”
听到姥爷一声令下,冬冬撒开腿一路狂奔,任凭风眯住了他的眼,身上的肥肉抖动个不停,他也没有停步。他在这片从小到大,错综复杂的胡同拦不住他。门墩,灰瓦,映着阳光和尘土,一切都是最熟悉的样子,仿佛都在为他鼓劲。冬冬,你要使劲跑啊,赶紧找到戴所长,把叔叔、豆豆还与姥爷救出来。他向左拐,向右拐,向右拐,再左拐,绕过鼓楼,然后笔直地拼命向前。
姥爷一路上跟着林未未的两辆车,来到郊外一座废弃的烂尾楼。他看到他们将人分成两拨,分别带往不同的楼层。他跟上了其中一拨。
林未未走后,那凶脸男径直向我走过来,他将我从柱子上解开。我右腿吃不上劲,踉跄在地。凶脸男蹲在我侧面,一副戏虐姿态,说,“来,我们玩个游戏。”然后指着房间门口,“假如你能在十秒钟内跑出那个门,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我心想,门口到这的这点距离,也就七八米吧。平时不要说十秒,两三秒我就能出去。但现在一条腿已经废了,另一条也疼痛难忍。十秒钟,这根本不可能。
凶脸男似乎根本没理我回不回应,自己从兜里拿出手机,开始准备记时。人就是这样,明知道很多事情不可能,但面对生死,只要给予一丝希望,你都会拼了命去争取。我咬着牙,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连爬带滚,死命地往门口方向蠕动,嘴里发出撕裂的吼叫。
那人站起来手里拎着一根铁锹跟着我,嘴里数着,“1、2、3……。”那人笑着,“10。不好意思时间到。”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我明显能感觉到,他正举起铁锹朝我头上挥落,我紧紧闭上双眼,只希望这一切结束得再快些。
一秒、两秒、三秒,咦!铁锹似乎还没落下,我隐隐约约感受到有一点吵杂声。睁开眼一看,发现一个人影和凶脸男扭打在了一起。凶脸男用脚一踹,将两人分开,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人是张大牛。
凶脸男似乎也认识张大牛,“嘿,牛所长好久不见。”
张大牛一脸“你他妈是谁”的表情。
“哟,我您都不记得啦,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脑子都快痴呆了。猎狗呀,我好几次入狱不都拜您所赐。”他用手指了指自己。
“猎狗。”张大牛脑子飞速寻找,“喔,我想起来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早该被枪毙了吗?”
“嗨,老朋友一见面您就咒我。”
张大牛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大难不死,还不是多亏林总。他保我出来给他做事。”
“做什么事?”
“替他——”猎狗故意拉长声调,“解决一些人。”
“谁?”
“一些他不想见到的人呗。”
张大牛心里一沉,接着问,“喔?那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有解决过一对夫妻。”
猎狗仔细想了想,“嘶,你说撞车死的那两位呀。”
“对。”手越握越紧。
“有,是我干的。”
“你再说一遍。”
“我干过的活我都记得,是我把他们的刹车系统给挑了。那两个人我有印象,女的漂亮,男的也有学问,按说他们挺般配,怎么,是你认识的人呀?”
这一字一句,刀刀刺在张大牛的心里,只听见“啊”的一声,张大牛红了眼、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再次和猎狗扭打在了一起。张大牛一个反压,掐住猎狗的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猎狗被掐得青筋爆起,双眼直突,眼看快不行了。他手脚猛烈挣扎,谁知道让他随手乱抓到一块砖,猛的朝张大牛头上就是一拍。
张大牛被拍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不过这一拍也拍醒了他的理智,这次他摆好架势。猎狗操着手里剩余的半块搬砖,冲了过来,张大牛一闪一躲,脚底一个小动作,猎狗摔了个狗吃屎。张大牛刚要顺势上去擒拿,猎狗也是连忙一个翻身上来就是一腿,两人再次纷纷站开,接着上演了一场拳拳到肉的徒手格斗。猎狗虽然年轻力气大,但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被张大牛打得是鼻青脸肿的。一通下来,知道眼前这位老所长不好惹,毕竟张大牛可是当年东城区警员散打冠军。猎狗也不傻,他知道他的优势在于年龄和体力,根本不需要正面刚,于是改变策略,往楼上跑去。张大牛看见仇人开溜,怎么能放过,也赶紧追了上去。两人在楼梯上追逐,猎狗边跑,边抓起身边的各种东西往下丢,张大牛左闪又躲紧追不放。跑到二楼,猎狗突然一个折返横着就是一记重拳,这拳刚好打在张大牛的腮帮子上,由于正反向作用力,这拳力道奇重无比。张大牛被一拳撞倒在墙壁上,整个人晕乎得不行,牙都被打掉了好几颗。
猎狗见势有力,连忙乘胜追击,扑了过来。好在张大牛经验老道,将嘴里的碎牙,往猎狗脸上一唾,刚好打在他眼睛里。张大牛立刻一个反向擒拿,抓住猎狗的右手使劲往后掰,接着一下脚把他一只腿给卸了。猎狗疼得哇哇大叫。
原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谁知猎狗另一只手从裤腿,摸出一根匕首。他强忍着剧痛硬生生把自己的右手给掰折了,一刀捅进了张大牛的肚子里。张大年呜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猎狗胜券在握,朝张大牛发出张狂大笑,又紧接着多捅了几刀。
张大牛看着猎狗张狂的笑脸,仿佛看见女儿、女婿的碎裂的肢体从眼前闪过,大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猎狗一起从二楼掉了下去,两人落地,振起滚滚尘烟。
烟尘散去。我隐隐约约看见猎狗身体被一根钢筋穿过了身体,张大牛翻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咳血。我使劲爬了过去。
张大牛看见我,嘴巴抖抖抖地跟我说,“豆豆……和他妈妈,我……我已经把他们救……出来了,我让他们躲在四楼……四的大纸箱里,一会儿警察来了,你告诉他们。”
我点点头,“老爷子,您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没事的啊,一会儿警察来了送您到医院就好了。”
张大牛边摇头,嘴里的血不停往外面流,“我的情况……我清楚,我这老骨头……这次是不行了。你……你听我说。”张大牛使劲吸足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如今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你喜欢豆豆妈,我知道。豆豆和冬冬又是好朋友,假如你有空……你就帮我去看看他,给他买根冰棍吃就行。”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接着又是一口大血喷了出来。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疯狂点头。“还有……我也带了一根这个……”他终于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笑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全是血的录音笔。
张大牛似乎感觉自己心愿已了,望着大楼顶的天窗出神。我看着他紧绷的脸慢慢疏解,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因果律
午后的阳光有些耀眼,警队医院的小礼堂里,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张大牛的葬礼。他的老同事、警队挨个给他送上花圈和敬意。很多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冬冬那小胖子愣是咬着牙憋着没哭。他说他知道姥爷是为了抓坏人、给爸妈报仇才牺牲的,而最大的幕后黑手还没被绳之于法,他绝对不能哭。为了抓住最大的始作俑者林未未,我们都成为了证人,协助警方对林未未的控诉。原本以为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也引起了巨大的舆论,林未未这次在劫难逃。可金钱与权利的力量,又再一次被我们低估了。林未未在法庭上对他做过的所有事进行全盘的否认。虽然我们有张大牛录音笔的记录,但由于只录下了猎狗说的话,而猎狗已死没有对证,林未未索性把所有罪都推到猎狗身上。猎狗所做的事也让我们大吃一惊,除了此前知道的对冬冬父母的车动手脚、害死宇彤当年的主治医生之外,就连幼儿园的张均虎,也是他一步一步诱导孩子到河边,最终下了黑手做的。而这些事件,都仅仅是因为这些人让林未未不爽,让他觉得不听话而已。但林未未跟警方说,一切都是猎狗一个人所做,他毫不知情,也不知道猎狗为什么说是替他做事,认为是诬陷他。他并且出示证据说明,他不认识这些死者,冬冬父母出事的那段时间,他人正在国外考察开会,并提供出入境证明和当地酒店监控录像,证明他不在国内。最终法庭只能因为证据不足,撤销对他的指控。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林末末就好像一个无法撼动的存在。我不知道,这之间有多少官商勾结的戏码,在疯狂上演。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那些用生命去追寻真相的人都白白牺牲了。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我看见冬冬一个人坐在医院外的台阶上,两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问他在想什么。他问我:“叔叔,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林未未是个大坏蛋,可是却不能把他怎么样?我的姥爷,他几乎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警察了。可是还是没有把这个坏蛋抓住……”
“你想姥爷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努力吸着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姥爷以前告诉过我,人死了之后虽然看不到了,但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说他有一天也会变成其中的一颗,如果我想他,就冲着天上的星星眨眨眼,他就会知道了。”
我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里忖度着他问的问题。此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人生如此黑暗的时刻。我一直以为我们只要努力,就能取得正义。但现实与我预想的却完全不同。有时候我会怀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张大牛也不会死,冬冬现在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不用经受这么多痛苦。一想到张大牛临终嘱咐我的话,我就莫名地心痛。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资格随时随地地照顾冬冬,只能像大牛说的那样,常常去看看冬冬,给他带点好吃的。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来带冬冬去我家吃饭,同时今天我想将陈宇彤和豆豆,介绍给我妈。因为之前的案件,虽然无法证明林未未的罪孽,但家暴的事实是成立了。在舆论压力下林未未终于不得不和陈宇彤离婚,并放弃豆豆的抚养权。我让陈宇彤和豆豆独自先去我妈那,我接了冬冬再过去。
那时已经是初夏了,不知不觉天气热了起来。
我拉着冬冬,带他去路边的小卖铺。指着一箱子的冰棍跟他说:“想吃什么自己拿。”
冬冬打开冰柜的门,翻了又翻,最后拿出一根双棒儿。我付了钱,又带他往公交站走。冬冬招呼我要跟我说话,我弯下腰,冬冬把双棒儿掰断,把其中一半递给我,说:“这个给你,你一半,我一般。”我笑了笑,把冰棍接了过来。
公交站离这边有点距离,我的腿脚也刚回复不久,我们俩一边慢慢走一边说话。
“叔叔,我这个假期过完,就要上小学了。”
“哦,那很不错啊。上了小学要好好学习啊。”
“嗯。”冬冬点点头,看样子像是有心事。“叔叔,你知不知道哪里有收书的地方?我们家有一面墙的书,我想把它们卖掉。”
“卖书?为什么要把书卖掉呢?”
“我上了学之后学费更高了。姥姥看病也要花钱。我姥姥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针的。”冬冬介绍说。
“好啊,那我帮你留意一下,如果找到收书的地方我告诉你。”我看见冬冬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心里却替他担忧,就算真找到收书的地方,一般的二手书又能卖多少钱呢……
“你家那一面墙的书都有些什么?”我不禁问他。
“哦,都是我爸爸妈妈留下的书。我妈妈喜欢看小说,有中国人写的,也有外国人写的。我爸爸喜欢看农业方面的书,什么《齐民要术》啊,他说是古代的一个人写的,还有什么永什么续什么农业……”
“《永续农业概论》。”
“啊对对对,叔叔你怎么知道?”
“嗨,要说也巧,你爸爱看的书,跟我爸爱看的书……”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住了嘴。然后又看了看冬冬的面庞,似乎要从那张脸上找到某个关键问题的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冬冬,虽然认识你这么久,一直没有问你,你大名叫什么?”
“嗨,叔叔,那我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冬冬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的大名叫黄子冬,因为我是冬天出生的。很高兴认识你。”冬冬向我介绍,并向我伸出了小胖手。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叫黄子冬,因为是冬天生的。我叫黄子夏,因为是夏天生的。
“叔叔,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冬冬看我没反应,摇了摇我的胳膊。
我蹲下,认真地看着他,问他:“你的爸爸是在大学里当教授,学农业的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的爸爸叫黄爱军?”
“叔叔你认识我爸爸?”
“叫哥哥。”
“啊?”
我捏了捏冬冬的脸,告诉他:“我没比你大多少,别叫我叔叔。叫我哥哥吧。”
“好。”冬冬笑起来,“哥哥!”
“嗯。哥哥跟你说,你不用担心。哥哥能挣很多钱。到时候,哥哥给你出上学的费用,原来要给你上学用的钱还留着给你姥姥看病用。”
“真的吗?”冬冬的眼睛都亮了。
“真的。以后哥哥会跟豆豆还有豆豆的妈妈一起生活。你可以经常来哥哥家找豆豆玩,你也可以住在哥哥家。哥哥会把看家的本领都交给你,以后你长大了,也能像哥哥一样挣很多钱。”
“可是哥哥,我的理想是当警察。”
“当警察?”
“对啊,像我姥爷一样。”他说到这里又低下了头。
“你不想像你妈妈或者你爸爸那样当记者或者老师吗?”我尝试转移话题。
“我……我已经不太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冬冬低下头,“我从小就是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的。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给我读诗,因为姥爷去接我的时候,在我的枕头旁边发现了一本带图画的《唐诗三百首》。姥爷说,一定是我妈妈很喜欢给我读诗,就把这本书也带了回来,后来也经常让我翻看。喏,就是这本。”说着冬冬把随身背着的书包拉链拉开,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我认得这本书。这书根本不是冬冬的妈妈给他的,而是他的爸爸给他的。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书。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跟我妈的感情还没有破裂,他很喜欢晚上临睡之前给我读一首诗,虽然我听不懂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喜欢他在我身边躺着,他的胸膛很暖。
我翻到最后一页,因为知道这一页上有他最喜欢的诗《悯农》,却发现这书并没有最后一页,最后一页被人撕了下来。替代最后一页的,是夹在书封里的一张借书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是个信箱的编号。
我太熟悉这个信箱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沉迷于写信、寄信的事。于是我爸在我家的楼里,专门申请了一个只属于我的信箱。我那时很高兴,还经常让好朋友往那个信箱给我寄信。但后来新鲜劲儿过去了,那个信箱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用过了。我一直认为,这些事,只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对他来讲,早就是忘记了的记忆。我知道他往信箱里寄了什么,我没想到,他在最危急的时刻,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寄给我,而且还记得那个信箱的编号。隔着那么多年,隔着生与死,我仿佛看到他又向我露出了微笑,仿佛从未离开过。
我拿出手机,拨了给我妈的电话。
“喂,黄子夏。你还知道打电话来啊。”我妈好像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另一个房间走着,她一定是不想让陈宇彤听见。“哎,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啊,怎么还带着个小孩啊?”
“啊,那个啊,她是我女朋友,那孩子是她的小孩。”
“什么!你找了个带着小孩的女人?”我妈的音调一下子高了八度。
“妈你小点声。”
“哦,对对,不能让人家听见。”我妈赶紧又压低了声音。
“跟你说正经事,我原来小时候有个自己的信箱,之前钥匙放在我带锁的抽屉里了,信箱和钥匙还在吗?”
“在啊。但是那个信箱多少年没用过了,都是土。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行,有钥匙就行。你现在赶紧把钥匙找出来,我现在马上就去你那里。”
“嗬,今儿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多人要来我这儿。”
“还不欢迎?”
“没有没有,那你快来。”我妈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喜悦。家里好久没那么热闹了。只要热闹有人气,什么带着孩子的女人,我妈是不会在乎的。
“给我准备上两个人的饭。”临挂电话,我嘱咐我妈。
“走,冬冬,哥哥带你去拿你爸爸、妈妈留下的证据。有了这个证据,你爸妈和姥爷的仇就能报了,林未未一定会被绳之於法的。”
“真的吗?”冬冬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可是之前不是一直说爸爸、妈妈并没有留下证据吗?”
“那是林未未那个大坏蛋太蠢找不到。哥哥现在找到了。走,咱们赶紧走,到了地方,还有炸酱面吃。”我妈知道我爱吃炸酱面,一准儿给我准备这个。我妈做的炸酱面,那可是一绝。
“好嘞。”冬冬欢呼着。
我拦下街边的一辆出租车,跟着冬冬两个人跳上了车。司机还在抽烟,车里正在放广播,播的是评书《三侠五义》。冬冬说这是他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假期,但他刚放假,还有许多时间跟着我这个哥哥一起。我终于有资格照顾这个孩子,完成张大牛给我的嘱托。我从没想到黄爱军还留了这么一件礼物给我。
这是他最后一个幼儿园假期,但肯定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我一下子有了爱人、孩子和弟弟。
大部分人认为,自己做过的事,只要偷偷藏着、说服自己,或者掩盖起来,就能当作一切从没发生过。殊不知就算你解决了眼前的小循环,但我们依旧活在一个更大的循环里面。只要你做了选择,你就要承受相应的结果。毕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是无法改变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