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屿不得不清醒起来,沈渊字字郑重其事,句句都刺耳又剜心。
他听见他说,如今万民请奏,赐死华枝莞——为的不过就是何容音在临死前攀咬了一把华枝莞,而华枝莞又恰好皓腕处露出一段虫迹的血脉。
“呵……”沈仲屿慢悠悠、颤巍巍地站起身,似乎脚底很轻,站不稳似的左右颤动着,却是冷笑起来,“亏得阿莞待这苍生仁善,如今真是悲凉又可笑。”
沈仲屿何尝不为华枝莞不值,为什么百姓这样容易被旁人误导和利用?
人们竟然宁愿相信一个强者是祸害,都不愿相信如此仁善的华枝莞是受人所害。
那华枝莞这么多年以来攘外安内的功劳,似乎都转眼间就被所有人忘却。
当真令人心寒至极。
如此不值得。
“主上,民间暴乱,真的,很严重。”沈渊面容愁苦,一筹莫展。
沈仲屿知道,沈渊并非喜欢危言耸听之人,如今连他都用“很严重”这三个字来形容民间暴乱的程度,那么民间对华枝莞的抵触,已经可见一斑,不容小觑。
可沈仲屿又知道民心虽容易更改舵向,但是百姓对妖邪之事总是恐惧的,所以,何容音和柳云影的计谋才会如此轻易得逞,险些陷华枝莞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何才能保住华枝莞,是沈仲屿觉得最棘手的事情。
但是,雪上加霜的事,总不会只有一件——
“主上,尚书令求见。”门外内监适时来禀。
任斯年来了,但是这一次,却并非是与沈仲屿商量对策的。
“传。”沈仲屿仰头饮下宫娥递进来的醒酒汤,企图让自己的酡红面色和醉意消退几分,才好和任斯年仔细商榷华枝莞之事。
任斯年似乎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见沈仲屿一身酒气,急切地跪倒:“臣任斯年参见主上。”
“尚书令起吧。”沈仲屿抬手,直问他来意:“任卿何事?”
任斯年目光一定,突然肃然抬头,朗声道:“请主上顺应民意,赐死皇后。”
沈渊饶是一惊,瞠目结舌,与沈仲屿不约而同地四目相对。
“你说什么?!”沈仲屿更是心中错愕与镇惊交加,一时如逢晴天霹雳。
“请主上顺应民意,赐死皇后,以平息民愤!”任斯年更是字字掷地有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许多,像是非要达成目的不可似的。
任斯年宁愿为华枝莞忍受宫刑,只为保全她一条性命,如今竟要沈仲屿顺应民意,赐死华枝莞?!
柳云影到底是给任斯年灌了什么迷魂药。
这一场君臣之间的对话持续到深夜。
而阴雨连绵后的深夜,总是格外的静寂和寒冷,刺骨的风拂面,反倒是很快就能吹干人的眼泪似的,宫外的变故,宫内的变故,似乎都已经在被人无形之中操纵着。
而局中人尚不自知,也仅仅只能自察窥探一二罢了。
但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一天夜里,沈仲屿酒醒后,任斯年也出了宫,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但是沈仲屿却只身走到了凤仪宫中,探望华枝莞。
华枝莞被禁足的这几日里,夜里的宫灯都不曾点,整个凤仪宫陷入死寂的漆黑,唯独风扫落叶的簌簌之音,倒惹得人心中发毛。
“怎么不点灯?”沈仲屿负手而立,并不让人通报,径直走到了华枝莞的殿中。
看着华枝莞正背对着她,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从她的背影来看,几缕垂发碎发松散地斜在一边,似乎并不曾梳理过,凌乱的朦胧美中,似乎也看到几分她正脸的倦容。
华枝莞武艺超群,如何听不出沈仲屿脚步的靠近,她是故意默不作声罢了。
浓郁的酒气袭入华枝莞的鼻腔,她忍不住蹙了蹙柳眉。
“臣妾请主上安。”华枝莞听他说话,慢慢转身,欠身一礼,“灯影是为照人,臣妾此刻境遇非人,这灯点了也是多余,倒不如节约些宫内的银钱。”
如此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是在沈仲屿意料之中的,华枝莞倨傲如此,眼高于顶,必不会求饶。
“你还这样沉得住气?”沈仲屿没有禁止莲雾出入宫禁,宫外的形势她一定已经告诉给华枝莞了,可华枝莞此刻还是如此冷静,一时令他也心急起来,“阿莞,你又要放弃自己吗?”
“臣妾中蛊已有近六年了,如今臣妾一介将死之人,不过只是死亡的迟早罢了,何必慌乱呢?”华枝莞自嘲地冷笑,依旧是不曾松口半分,“倒是主上,是为了臣妾之事,而喝的烂醉如泥?”
听着华枝莞言语中似还有质问的意味,沈仲屿倒是还欣喜几分。
沈仲屿并不搭她的话,而是郑重其事地握住华枝莞寒凉的双手,沉声地、缓缓地说道:“阿莞,万民请奏,包括任斯年在内,都要求孤,赐死你。”
包括任斯年在内——这句话,何尝伤人。
十余载的青梅竹马因何容音那一介巫女怨她。
守护了她数载的任斯年,也要她死。
冷笑之余,悲凉的恸怆之感重重击在华枝莞此刻脆弱的心上,痛的她泪几乎就要垂落了。
“是吗?”华枝莞苦笑着,呼吸中都能听出她的压抑和极力隐忍,却还要故作满不在乎地低声问他,“斯年哥哥也这样说吗?”
沈仲屿眸一沉,重重地点了个头:“是。”
华枝莞扯着唇笑,可贝齿翕合之间,却总有些血水的腥甜和无奈的苦涩,“那么,如此看来,臣妾是真的不得人心到极致了。”
沈仲屿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能平息众议,安定朝局,臣妾,甘愿赴死。”华枝莞竟然凛然下跪,慷慨陈词,“劫法场,杀龙嗣,在主上和万民心中,臣妾是穷凶极恶的妖怪,如今,臣妾数罪并罚,也是时候该死了。”
“阿莞!”沈仲屿捻起一只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声冷瓷碎裂的声音,伴着他面上青筋凸起,掌中指节泛白,眼中发了狠地咬重她的名字。
可这样大的声音,再惊不起华枝莞心中丝毫的波澜。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