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和张远领命的第二天,京城仿佛被拧紧了发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军用列车满载着杀气腾腾的神机营士兵和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开元炮”,一路呼啸着向北而去。
御书房内,那股硝烟味似乎也随着列车的远去而消散了。
项川没有再看北境的地图,而是翻看着内阁刚刚呈上来的第一批工作简报。上面罗列着新成立的各个部门的运转情况,数字清晰,权责分明。
他指着其中一份吏部关于官员考核的草案,问站在下首的年轻官员:“于谦,你觉得朕这朝廷,现在最缺什么?”
于谦,就是那个被李青从旧翰林院里扒拉出来,因为脑子活、干事实在而被破格提拔进内-阁的年轻人。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躬身道:“回陛下,下官愚钝。下官只见各部运转高效,令行禁止,远胜从前。”
“说实话。”项川头也没抬。
于谦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回陛下,缺人!缺能看懂这些报表,会用算盘,能写清楚公文的人!各部衙门都在喊人手不够,可从民间招上来的小吏,十个里有八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
“说得好。”项川将那份简报扔在桌上,“朕的工厂要管事,铁路要站长,银行要账房,连军队都需要能看懂地图和炮表参数的炮长。可朕放眼望去,这偌大的新朝,识字的人都去哪了?”
他自问自答:“都挤在科举那条独木桥上,都想着当官做老爷。剩下九成九的人,都是睁眼瞎。”
项川站起身,走到于谦面前:“朕要让这天下,再无睁眼瞎。你,去传工部尚书王正,再把文渊阁那个最老的老学究,给朕一并叫来。”
半个时辰后,王正和一位胡子花白、身穿前朝大儒袍服的老人,诚惶诚恐地站在了御书房。
老人叫孙承宗,是前朝的国子监祭酒,学问是公认的好,脑筋也是公认的死硬。新朝建立后,他闭门不出,整日抱着圣贤书唉声叹气。
项川没跟他们废话,直接让人从偏殿抬进来一个古怪的铁疙瘩。
“王正,你来看看,这东西认识吗?”
王正凑上前,围着那台结构精巧的机器转了两圈,眼睛越来越亮。他看到了杠杆,看到了齿轮,看到了一个装着无数小铅块的字盘。“陛下,这……这东西,似乎是用来印东西的?”
“孙老先生,你来看。”项川又对那老学究说。
孙承宗不情不愿地上前,瞥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陛下,此乃奇技淫巧!圣贤之言,需心正笔正,一笔一划,方显敬畏。用此等冰冷的铁器印制,简直是斯文扫地,亵渎圣贤!”
“亵渎?”项川笑了,他拿起一张刚刚印出来的纸,上面是《三字经》,字迹清晰,墨色均匀。“朕看,把知识锁在你们这些人的书房里,让天下的百姓子孙代代为农,连个借条都看不懂,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那才是对‘斯文’二字最大的亵渎!”
项川的声音陡然变冷:“孙老先生,朕敬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今天请你来。朕要成立一个‘印书总局’,你来当这个总编修。你的任务,不是抱着故纸堆哭祖宗,而是给朕把那些圣贤书,翻译成三岁小儿都能听懂的大白话!再把《农政全书》、《天工开物》这些能让百姓吃饱饭、有活干的书,给朕重新整理出来!”
他转向王正:“王正!这东西叫‘活字印刷机’!朕给你一个月时间,给朕造出一百台!朕要让书,比京城的白菜还便宜!”
孙承宗听得浑身发抖,指着项川,嘴唇哆嗦着:“你……你这是要毁了我大楚千年的文脉啊!人人都能读书,那……那读书人还有何珍贵?士农工商的次序,岂不乱套了?”
“朕要的就是乱套!”项川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朕要让农夫的儿子,工匠的女儿,都有机会读书!朕就是要让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所谓读书人,没了活路!要么,就给朕滚去新学堂,学算术,学格物,学怎么教化万民!要么,就滚回你的书斋里,等着被时代淘汰!”
孙承宗面如死灰,瘫坐在地。
王正却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跪下:“陛下圣明!臣……领旨!一个月!不,二十天!臣保证让第一批印刷机转起来!”
朝堂之上,当项川宣布,要在全国各县设立“官办蒙学”,凡六到十岁孩童,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由朝廷承担所有费用时,整个太和殿都炸了。
新上任的财政部尚书钱大人,那个戴眼镜的账房先生,算盘打得飞快,第一个站出来,哭丧着脸:“陛下!万万不可啊!海军的船坞是个无底洞,铁路的枕木寸寸是金,现在又要办全国的学堂,还要给先生发俸禄……陛下,国库真的要被搬空了啊!这笔开销,比再养一支百万大军还大!”
“钱爱卿。”项川看着他,语气平静,“养军队,是为了防外贼。办学堂,是为了让咱们家里,不再出一窝窝任人宰割的羔羊。你说,哪个更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钱尚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笔钱,一文都不能少。不仅不能少,朕还要给蒙学先生定最高的俸禄,朕要让他们成为最体面的职业。谁敢贪墨克扣一文教育的钱,朕就抄他的家,灭他的族!朕说到做到。”
钱尚书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出声。
凤仪宫。
唐玉音正在灯下,看一份女学的新课程表。除了识字,她还加上了基础的会计和卫生常识。
项川走进来,带着一身疲惫,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他将白天朝堂上的事说了一遍。
唐玉音放下笔,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这是天大的好事。只是,陛下好像把天下一半的人给忘了。”
项川哈哈大笑:“朕就知道,皇后肯定会这么说。朕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朕的国库怕是不够了,皇后的女学,怕是得皇后自己想办法了。”项川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唐玉音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从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里拿出一本账簿。“我才不用你的国库。铁路招商局的股份,我这里每季度都有分红。这些钱,足够我在京城、永安,还有江南几个大城,先开办十所‘女子学堂’。”
她走到项川身边,眼神温柔又坚定:“陛下要开民智,不能只开男人的。我要让天下的女子知道,她们不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们首先是她们自己。她们也能读书,能算账,能管家,甚至能当女掌柜,女大夫。这天下,女人也能顶半边天。”
项川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远离京城的某个偏僻村庄。
一个穿着崭新官服的年轻官员,被一群好奇又畏惧的村民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
“乡亲们!奉陛下旨意,朝廷在镇上开办蒙学堂!不要一文钱!家里有六到十岁娃的,都能去!管笔墨,管课本,听说念得好的,中午还管一顿饭!”
村民们议论纷纷,大多不信。
“读书能当饭吃?”
“别是骗咱们娃去当苦力吧?”
在人群的角落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虎头虎脑,死死地盯着年轻官员手上拿着的几本薄薄的小册子。
当晚,一间破旧的土屋里。
男孩的爹,一个老实的庄稼汉,把那本不知怎么被儿子弄回来的《启蒙图册》抢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狗蛋,读这玩意有啥用?你爹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也把你养这么大了?有这功夫,不如去地里多拔几根草!”
男孩叫狗蛋,他一把抢回那本书,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梗着脖子喊:“镇上来的先生说了!识了字,就不会被地主家的管事用假契骗了地!识了字,就能去城里的大工厂当管事,一个月挣的钱,比咱家一年种地的收成还多!”
夜深了。
老爹早已鼾声如雷。狗蛋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那盏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用的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的第一页。
上面画着一匹活灵活现的马,旁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字。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指头,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在桌上模仿着那个字的形状。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马……”
昏黄的灯火,映着他那双专注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星辰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