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仍旧在前线拼死抵抗,一个逃窜的都没有,哪怕当时因为没有将领疏于指挥而节节败退。”
“后来我问起这件事,军中大到都督,小到十夫长,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
“他们为百姓而战。”
祁桓一字一句,“不管退到哪里,他们都要挡在百姓前面。只要百姓尚在,就不算失守。”
“我们也是如此。”
“无论是江宁军、卫宁军还是淮北宣武军,我们战,是为了大宁,更是为了百姓!”
当年林萧在北境的最后一役前夕,神武门兵变已经发生。
皇位易主、林家灭门的消息传到北境,所有人都以为林萧会放弃抵御外敌。
甚至有人认为,他会反。
那时林萧已在北境守了七年,手握重兵,在北境的声望甚至大过了远在京都的新皇帝。
那时,镇北军不叫镇北军,叫“林家军”。
汤尧于林萧,有灭族之仇。
这个时候的林萧,身上流淌着林家血液的林萧,满门被灭、父亲被打成叛臣的林萧,他若要反,有动机也有能力。
可他没有。
直到最后,林家的战旗倒在了风雪之中,被将士们的鲜血染红,而林萧也仍旧在为了大宁北境的百姓们在战斗。
不是为了他自己,更不是为了杀他全家的新帝汤尧。
是为了百姓。
林家军尊文宗和太子宪,以民为本,绝不会因一己私利而置百姓于不顾。
这也是林萧最让人钦佩的地方。
不光自己人钦佩,就连当时作为他敌对的述律倍也是佩服不已。
可林萧,他到底是个普通人啊。
纵然他面上的话说得多么大义凛然,可他心里,不可能真的做到波澜不惊。
述律倍想到林萧战死的那一役。
那天北境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暴风雪,天气恶劣,视线受阻,从天上飘下来的鹅毛大雪被将士们的鲜血染红,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数尺深的雪地里,林萧几近疯狂。
暴风雪的天气中,连马都难以前行,于是林萧弃了马,站在雪地里,踏在他斩下的尸首上,拼了命地杀敌。
那是交战数年,述律倍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那般失控的林萧。
后来很多年过去,有人提起这一战,述律倍从不会说自己是如何胜的,也从不说林萧是如何败的。
他只说,“林萧是条汉子,是个英雄,但也是个普通人。”
正因为他是个普通人,心里才会苦,才会恨,才会失控。
他那时一定很痛苦。
否则,稳重如林萧,不会在那样的境况下,仍旧用那种自掘坟墓式的打法。
等到祁桓亲自去同述律倍谈和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想像在战场上那般剑拔弩张。
祁桓只身入东阳军大营,在述律倍的营帐中。
述律倍热了一壶酒。
两个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对酌了小杯。
述律倍饮下一杯后,沉默片刻,率先开口道:“身为主帅却不带一兵一卒入敌军大营,不像是你祁大将军的作风。”
“谈和也不是我的作风。”
祁桓直截了当,“我本可以率大军长驱直入破你大营,但我没有,你可以看到我的诚意。”
闻言,述律倍冷笑一声,“你如今身在我东阳大营,说这种话?”
他放下酒杯,“未免过于狂妄了。”
两人在战场上较量过多次的人,如今在嘴上也分毫不让,不肯让对方讨到丁点儿便宜。
各自放了狠话之后,两人对峙了片刻,随即又觉得好笑,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后,祁桓将杯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当年白马道一战,你曾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遗憾。”
“我说,若真是有什么遗憾,便是有生之年,也没能和君圭这样的年轻英雄正儿八经并肩作战过一次。”
听及,述律倍也思及了过往,缓缓开口,“白马道雪战,我以为你一定挺不过来了,甚至都准备整兵回营了,但是,你却让我刮目相看。”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宁的风骨,并不是只靠着一个林萧,或是一支林家军。”
“可这世上,只有一个林萧。”
祁桓平静地抿了口酒,说,“军都峰你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我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你说,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是没能等到双方休战、卸甲归田,放下一切的立场与家国仇怨,然后同林萧这样的汉子一起喝过一杯酒。”
“那时世无英雄,竖子成名,”述律倍轻笑一声,望着身前的酒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祁桓眉心一凝。
战场,是英雄最后的归宿。
他理解述律倍。
换作是他自己、魏胤又或者是苏沉,在战场上,也会愿意选择抵抗到最后。
哪怕是战死,也不会接受敌人抛出来的橄榄枝。
“述律,我不是在劝降,是在谈和,”祁桓不得不纠正这一点,“现今你们东阳的庄羽王和岑纪达成了统一战线,我们继续这样斗下去,没有意义。”
“你是打过我大宁北境的人,你当知道,”祁桓见述律倍毫无反应,便换了个方向劝说道:“若不是我们主动退兵,就凭庄羽王和太保坤的本事,能轻易破我北境防线吗?”
东阳王庭和大宁不一样,他们的皇帝看重的是声望,而有声望的人,必然也是有几分本领的。
述律倍和其他将领打北境打了数年都没占到一点便宜,可庄羽王轻易便破了北境防线,可想而知,如今他在王庭的呼声有多高。
述律倍一阵沉默,似是在权衡其中利弊。
祁桓亲自来谈和,述律倍并不怀疑其诚意。
可让他内心难以释怀的,是如今耶律奇和耶律艽都不知所踪,后方祁枫已经斩断了他们的粮草供给。
这让他完全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于是,述律倍最终也没有直接应允,只是和祁桓初步达成了一致——
放还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