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凭什么?那好,我也来问问你。”
傅迟盯着宋楚,声音轻而缓,却不失气势,“如今正值国难,三方受灾,两地战乱,各州府暴乱四起,秦舒明作为你口中的忠臣义士,为了百姓,为了国家,他做了什么?”
“少帝登基,祭天大典,群臣朝拜,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位忠臣义士在这个时候,又做了什么?”
“朝廷党派之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少帝根基不稳,正是需要有人辅佐坐镇的时候。”
傅迟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秦舒明的过错,“可秦舒明作为臣子,非但没有为陛下、为朝廷分忧,反倒闭关于府,一心只想求仙问道,以祈长生不老。”
“少帝登基之日,他身为朝廷命官,无故不参与,还设炸药于祭坛之中,谋害天子与皇族宗亲,事后反倒逍遥法外。”
“如今大宁内忧外患,他为人臣,为人子,所做的这一切,可有半分如你所言,是个忠臣义士?”
“如此罔顾人命,视天下安宁于无物之人,我取他一条命,以告慰天下,宋少傅却要来质问我,凭什么?”
“你……”
宋楚不可置信地望着说出这番话的傅迟,一时间只觉得眼前这个病弱残躯之人不过是顶着一张与傅迟长得相似的脸。
他不由得想起,那年傅迟刚回京,退了岑家的婚,登门宋府,同宋衡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宋楚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傅迟,突然就想到了这句话。
他没有去反驳,而是低头,看到傅迟今日所作的一张兰草图。
宋楚与傅迟同窗过,自认为曾是同僚与好友,对他作画的笔法和笔意不甚熟悉,可这张兰草图,却是与他往日所做大相径庭。
不像出自以往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傅怀安之手,倒像是一个满目苍凉、内心哀怨的风烛残年之人所作。
笔法有气而无力,多秃笔,似是郁结在心难以排遣,尤其是几处提笔处,更是气若游丝。
宋楚震惊地望着傅迟笔下的这张兰图,再抬头看傅迟,方才发觉,他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又差了许多,对比他刚回来的时候,更是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你如今的身子……”
宋楚艰难地问道,“难道……就没有丝毫好转?”
否则他想不到,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傅迟的心境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辞扬,我一直以为你很了解我。”
傅迟苦笑着说了一句,轻声叹息,“却是我自作多情了。”
“怎么会……”
宋楚不敢相信地喃喃,“阿挽姑娘不是……”
“她离开我了。”
宋楚猛地一震!
“辞扬,你知道的,时至今日,我唯一爱的只有那个姑娘。”
傅迟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隐忍,有克制,有悲凉,也有愤怒,“我爱她,爱到可以为她抛弃一切,家族道义、仕途前程、权力地位,甚至于我的生命。”
“可她离开了。”
“若是你宋少傅,你深爱一个姑娘,你卷入了混杂的朝局之中,你想要明哲保身,却害她丢了性命,辞扬,如果是你——”
傅迟深吸了一口气来缓解,“你会如何?”
宋楚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没有反应过来。
是他不敢相信。
可,再看傅迟如今的转变,从甘愿娶亲到如今步步为营,从坚守道义到如今狠心置人于死地……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一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如此转变,除非——
他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而对傅迟来说,这份最珍贵的,无疑便是他口中那个深爱着的女孩。
“阿挽姑娘……怎么会……”
宋楚仍旧不敢相信。
但若是阿挽还在,便是解药调配出来了,傅迟又怎的会像如今这般,一日不如一日?
可即便如此,宋楚还是无法相信如今傅迟的所作所为,艰难开口,“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为虎作伥?”
“没有了我最爱的人,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傅迟苍凉一笑,“我为了这天下大义,几番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为了坚守我自己的本心,我次次陷她于危难之中,如今她不在了——”
他眼神一凛,一字一句,“我便要所有人为她陪葬!”
宋楚骇然,“你疯了!”
“是你没有失去过,你不懂这种痛。”
傅迟缓缓摊开手掌,又缓缓蜷缩着,低哑着嗓子道:“恨不得毁天灭地,只想她回来。”
宋楚一阵沉默。
他的确理解不了,如今傅迟的痛。
因他从未得到,又何谈失去?
“可秦舒明毕竟……与阿挽姑娘的故去并无任何……”
“你错了。”
傅迟打断他,沉默了片刻,“恰是秦舒明,我不能让他活着。”
宋楚走了之后,傅迟矗立在凉风中好久,背影悲凉而孤寂,像一片残败的树叶一般,仿佛随时都能让风刮了去。
大山担心地往前迈了一步,唤道:“大人……”
傅迟视线往旁边瞟了一下,随即捂着心口俯身,突然喷出一口血,那张秃笔兰图瞬间被血染红,跟着,他便直直倒了过去。
“大人!”
大山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
林挽在屋子里啃着红枣,偷偷从窗户缝隙里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坐在地上,叹息。
少爷不去戏班子,真的是太可惜了。
没一会儿傅迟被大山扶着进来了,后面没有人跟上。
林挽看着傅迟胸前衣襟上的血迹,惋惜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可惜了。”
也不知是说衣服可惜,还是不去当戏子可惜。
大山松了一口气,放开傅迟,道:“我去处理外边。”
说完便出去了,拉上了门。
林挽依旧坐在窗户旁边的地上,一边吃着红枣,一边冲傅迟伸出手,似笑非笑,“大人,今儿可是年初一,您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是不是应当给我个大红包冲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