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汤宥已在祁桓和魏胤的护佑下班师回京了，祁柏这边掐着进度，也在尽可能快地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
东阳虽是大败，但还是有不少正在逃窜的幸存者，这些人若是逃回了东阳，后患无穷。
于是镇北军和卫宁军这段时间都在紧锣密鼓地搜捕着逃兵，将士全都就地诛杀，级别高些的便押回大营受审。
再便是白罗口决堤后，被波及的无辜百姓的安置。
那是魏昭迎第一次那么深刻地见着九州大地哀嚎遍野的惨状。
穷苦百姓在战乱和天灾面前，是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的。
他们只能逃。
然而，那些侥幸逃过了的，又会因为没有食物和衣服，最后饿死或冻死在路边。
京都得了这消息后，立马下派了官员和一批物资前去支援。
朝廷刚经历了战争的血洗，一时也拿不出太多的钱来，只能是大伙儿一起勒紧裤腰带，先帮最迟紧的地方度过难关。
因着这事，林挽犹豫再三，还是去找傅迟商量婚礼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魏昭迎平安无事的消息还没传到京都来，林挽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坐到傅迟面前的时候，傅迟就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于是他轻声应道：“礼单我会再缩掉一部分，省下来的钱都让大山他们去购置灾民们需要的东西。”
林挽点点头，“如今正是最难的时候，咱们简单一点也挺好。”
傅迟便叹了一口气，拉她入怀，“一生一次的婚礼，我不想你受委屈，更不想你心里有负担。”
“我不委屈的。”
林挽在他怀里，不知怎么的眼泪又有些止不住，“咱们反正都已经是夫妻了，就算婚礼简单一点，也不过是让那些看热闹的少了点乐子可寻。”
“成亲是为了以后过日子，又不是为了婚礼的时候图乐子，所以，”她仰起头，“简单一点，没关系的。”
有时候林挽越是懂事，傅迟却越是觉得心疼。
可他深知，眼下这个节骨眼，他们的婚礼本也没办法大操大办，如今京都朝廷正在重建，各方面都特别需要人和钱。
于是，傅迟大笔一挥，将婚礼原本的流程和预算缩得只剩下了原来的一半不到，简单到只是将新娘子从家里接过来，拜个堂，随意吃个酒就算完。
林挽是从林家接出来的。
她早早便开始梳妆，母亲不在，为她梳头的人是祁枫。
祁枫手执木梳，一梳到尾，而后配合着喜婆给林挽盘好了新娘子的发髻。
然而，当她从铜镜里看到自己和穿着红色嫁衣的林挽时，不知为何便觉心酸。
这种心酸，在后来傅迟来后，和林挽一同在林家祠堂里跪拜时更甚。
甚至于，当林挽跪完双亲和祖父母，含着笑说：“爹，娘，女儿走了。你们放心，我会幸福的。”
祁枫就再也忍不住，别过头掩着脸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晓，这大喜的日子，自己究竟是在哭什么。
苏沉也有几分眼酸，尤其当他同祁桓、祁枫还有孟其修一同将穿着嫁衣的林挽送出门时，一时只觉得热泪盈眶。
他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甚至于他觉得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这种日子里露出这样的心绪有些矫情了。
然而，当苏沉打算背过身擦一擦眼角的时候，一旁的孟其修突然来了句：“我想今日就算是君圭站在这里，也是会掉几滴眼泪的。”
他拍了拍苏沉的肩膀，“这么想想，是不是就不觉得丢人了？”
苏沉嘴角一抽，方才好好的气氛被破坏得一点不剩。
除了他们几个，来送亲的还有傅瑥。
按理说傅瑥作为傅家人，怎么也不该站在新娘的这边，然而当他同傅迟提出来这一点的时候，傅迟没多问，便同意了。
于是傅瑥就来了。
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凑到跟前，而是站在人群后方默默地看着穿着嫁衣的姑娘让人搀着送到傅迟跟前，而后看着傅迟牵起她的手，一同走出了林家的大门。
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那一刻傅瑥才终于觉得，这一世的结局同上一世不一样，却好像又一样。
上辈子林挽和傅迟都早早离去，他一人孤苦无依，漂泊半生，老的时候连一个为他送终的人都没有。
这一世他们二人携手同行，虽是不曾离开，却无端形成了一个他怎么样也融不进去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之外，傅瑥同上一世一样，还是一个人。
新郎将新娘接走之后，祁桓便去找了祁枫。
她方才怕在众人面前失态，便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见祁桓来了，她忙擦了眼泪，低着头，沙哑着喊了声“爹”。
祁桓好多年没见着祁枫哭成这个样子了。
他递了块手帕到祁枫面前，平淡说了句：“上一次你这样，似乎还是礼安走的时候。”
祁枫心口一疼，面上显出悲痛来，被祁桓看到。
“枫儿，悲欢离合本是人生常态，你若这般看不开，苦的是自己。”
祁桓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过了林家如今的光景，终是想起来他壮年时，和林征切磋武艺、秉烛长谈家国天下的时候。
人总会老去，离去，就像新生的树叶，也会有飘零入土的时候。
然而林征的一生，结束得过于仓促了，以至于在他走后的许多年里，祁桓也会忍不住想：若是林征还在，到迟暮之年，他会选择以何种方式来结束他辉煌的一生。
“枫儿，挽儿如今嫁人了，也许不久后，卿儿也要娶妻生子，他们会有他们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也许你们的情谊永远不会变，但人一旦组成了新的家庭，踏入了新的生活，总有那么些事情是会变的。”
祁桓看向祁枫，忽然笑起来，“爹娘也总有离开的一天，到那时，你身边还是会需要有人伴着你，照顾你的。”
说完，他拍了拍祁枫的肩膀，走了。
林家的宅子离傅家本也不远。
因为抬花轿有些太奢华了，于是林挽就同傅迟商量着，将一辆现有的马车改了改，当做了花轿，还能省一笔人力。
不过路上有一条窄巷，马车本来刚巧能走过，但这天看热闹的人有些多，一下就把路给堵住了。
这倒是所有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
大山牵着马，看着巷子里站了两排的百姓，一时也觉得为难，便问傅迟：“少爷，要去清道么？”
清道必然是不妥的。
于是傅迟思索了片刻，干脆跳下了马，走到马车前，敲了几下门沿，温和喊道：“阿挽，下来了。”
里边林挽惊了一声，“这么快？”
说话间，她已经将手搭在了傅迟伸出来的手上，任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跟着她就感觉到傅迟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林挽乖乖趴在傅迟背上，任由他背着。
可很快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虽然红盖头遮了她的视线，但她隐隐能感觉到周围的人挺多，不像是在傅家。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盖头掀起来了一点，露出了令人惊艳的下半张脸，跟着就听到两侧有人惊呼：“快看！新娘子要掀盖头了！”
吓得林挽赶紧把盖头放下。
傅迟低笑，“还没到新房里，别急着掀盖头。”
林挽脸一红，乖乖伏在他肩上，听着周围悉悉率率的讨论声，忍不住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这走回去还有些距离呢，你这样背着我，不会累么？”
“这点体力我还是有的。”
傅迟勾唇笑，微微侧过脸，“你不听听大家都在讨论什么么？”
这两人如今都是京都的传奇人物。
一个死而复生拥立新王的前任宰相，一个身份扑朔迷离的神秘女子，在京都都成了人人传颂的故事。
当然，世人对此的评价是褒贬不一的，有人称赞，自然也有人诋毁。
但今日林挽一路走来，听的都是好话。
于是她忍不住小声问了句：“怀安哥哥，这是你寻来讨我开心的么？”
被她这么一问，傅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否认道：“不是。”
这回，换林挽愣了。
于是她屏息认真听了那么几句，觉得不对，又问：“那他们怎么知晓我就是长公子的？”
傅迟笑而不语。
路两侧围观的百姓，不但知道林挽就是当初盛极一时的长公子，也知晓她就是那个被傅家收养、后受人诬陷而音讯全无的傅挽。
那时人们诬她身份，骂她不知好歹和兄长乱伦，如今却是清一水儿的赞他们、祝福他们的。
“除夕那天，你重伤未醒，城里的百姓知晓你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为你点了一夜的灯。”
“后来你醒过来，有不少百姓自发筹集药食材送到军营里，指明是给你养身子的。”
“我去布庄找人做嫁衣的时候，布庄老板知晓是给你的，硬是分文钱都不肯收，还让人用了最好的料子，让几十号绣工一同赶制出你身上这身喜服。”
“阿挽，”傅迟笑起来，看得出是真的为她感到高兴，“你的好，你为百姓们做的那些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想做的，如今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