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迟并没有当夜就启程。
出乎意料的,他去了关押室轸的密室。
这位东阳的军师在营中被罚而受了伤,虽是俘虏过来的,但傅迟还是安排了人为这位老者医治。
除了守了个密不透风,没给他逃跑的机会外,也算是事无巨细地在照顾了。
于是,当傅迟来探望时,室轸正襟危坐于案边,桌上的茶水糕点分毫未碰。
见到傅迟时,他的神情也看不出喜怒来。
室轸惯会从人的神情中寻出破绽,自然也是隐藏自己情绪的高手。
但傅迟今日来,并不是来同他慢慢周旋的,行了礼后,便开门见山道:“启月王非嫡非长,且对先生并未全然信任,先生这般尽心辅佐他的理由是什么?”
室轸轻轻皱眉,睁眼,看向立于自己身前的青年人,没回答。
傅迟知道自己问得急了,抿了抿唇,尽力让自己声音平和下来,继续道:“严格来说,庄羽王才是东阳血统最正的继承人,他既是嫡长,又是东阳封地和权势最大的藩王。”
“听闻东阳的陛下本就有心立他为储,加上他取我大宁北境,功高一筹,先生担心乾坤既定,这才提议启月王出兵南下。”
“先生觉得,庄羽王啃下了大宁的北境,那只要启月王能拿下大宁的南方政权,至少在此事上能打成平衡。”
室轸听了傅迟说完,并不惊讶他能知晓这么多东阳王室内部的秘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傅迟能使出计谋离间他和耶律奇,必然是早就打听了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火弘有意立耶律尚为储。
再比如,耶律奇对他确实是没有完全的信任。
“怀安君问这么多是要做什么?”
室轸并不愿回答傅迟的任何问题,平淡看着他,“金陵能否保住还未可知,如今可不是关心他国内政的时候。”
“先生误会了,我对东阳的内政并无兴趣,”傅迟平淡道,“我只是想确认,我与先生是否有条件可谈。”
室轸没说话,默默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
这应当是金陵城楼一见后,他和傅迟第一次面对面攀谈,也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察这位被民间神化了的怀安公子。
一如初见时那样,傅迟给人的感觉仿若寒冬中一株傲然而立的孤松,大雪能压弯它的枝桠,却压不弯它的脊梁。
这年轻人较之同龄人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平和。
越是性情寡淡不露情绪的人,越难让人觉出他的破绽来。
哪怕是室轸这样的老江湖,第二次同傅迟正面交锋,竟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意图来。
“能否有条件可谈,取决于你,”室轸收回视线,压了压袖子,淡淡地道:“败军之将,岂敢言勇?”
“先生,这一场战役的主动权并不在你我二人手中,”傅迟语气终是透出了几分焦急,“也不在我朝陛下和启月王手里。”
“那在何人手里?”
“庄羽王。”
傅迟平静回答,“还有岑纪。”
室轸静静注视着露了破绽的傅迟,眼里带了几分玩味的笑,“年轻人终归是急功近利了些,可惜啊,可惜。”
“说来也可笑,”室轸不是没想明白傅迟的话,敛了情绪,“两个兵戎相向的国家各自朝局纷乱,竟都不想着先一致抗外。”
“本是内政,生生被变成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本是两国交战,又偏偏扯上了各自朝廷内部的利益纠葛。”
想到这里,室轸不禁感叹了句:“这般可笑的局面,当真是历史上绝无仅有。”
“说到底,还是自身的利益至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迟已经明白室轸的意思了。
于是他说:“君子择明君而臣,飞鸟择良木而栖。若先生认定启月王是那位明君,晚辈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诚如先生所言,如今政局混乱,你我在江南大地争得你死我活,而我们的对手却在准备着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你如今想让我同你合作?”
室轸冷声反问,“依怀安君的谋略之术,怕是并不需要来与我这个老匹夫合作。”
“先生,”傅迟有些急了,“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如今你我双方继续在这做无谓的斗争,又能讨到什么好?”
室轸没说话。
他这个人惯来疑心,对方做出一个举动,他脑子里便要生出无数个可能来。
如今的局势,显然处在下风的是他们,而傅迟作为掌大局之人,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委身前来求和。
这一举动,让室轸不得不多加猜测,只以为傅迟又是在布什么离间之局。
正当他慢条斯理在脑中思量着各种可能性的时候,傅迟忽然后退了一步,而后掀起了自己身前的衣摆,单膝触地,躬身在室轸面前跪了下来。
室轸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去扶他。
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像傅迟这样的霁月清风,是不会,也不能轻易跪别人的。
“先前因为立场原因,多有得罪,在此我向先生道歉。”
傅迟低着头,语速极快,“敢问先生,怀安这一跪,可否赢得先生的信任与支持?”
室轸瞳孔微微一震,收回了要去扶他的手,调整了坐姿,平淡地说了句:“老夫不明白。”
“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何你却要求得我的支持?”
“况且,”室轸看着依旧保持单膝跪地的傅迟,眉头轻觑,“怀安君这般举动,究竟是在折辱老夫,还是在折你大宁的脊梁骨?”
“先生此言差矣。”
傅迟抬起头,不卑不亢,“怀安这一跪,并不代表大宁,也并非折辱先生。”
“先前的算计,是怀安作为大宁臣民面对外敌时必须做的反应。现在这一跪,只是想让先生明白我的诚心,无关乎家国立场。”
室轸盯着他看了半晌,试图从这个青年人的眼里看出一点别的什么。
男儿膝下有黄金,像傅迟这样的风骨,断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