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杀林延，林延却因他而死。
林挽听出来了，身子轻轻颤了颤，紧了紧双拳，没说话。
秦容嫁给汤尧的那一年，也是秦舒明入仕的那一年，那时朝廷党争已经开始了，汤尧和汤宪渐渐呈现出对立的局面。
便也是在那时，孟知义劝告汤尧无果，辞官离京。
汤尧也是孟知义的门生，他的性子同秦舒明在某些地方很像，秦舒明喜欢跟林延比，汤尧就喜欢跟汤宪比。
但一个是储君，一个只是皇子，汤尧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一辈子只能活在嫡太子的阴影之下。
他永远比不过汤宪，就像，秦舒明永远比不过林延。
汤尧曾经跟秦舒明说，“像我们这样的才能被称为人，是个人，内心就会有阴暗面。”
所以，汤尧嫉妒汤宪，秦舒明嫉妒林延，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可人性有恶，若不加以桎梏，那恶就会慢慢长成一头巨大的兽，吞噬掉良知和过往的情谊。
汤尧是如此，所以他处处同汤宪做对，与之争夺储君的位置，弑杀了嫡兄。
秦舒明也是如此，所以神武门兵变的前一夜，他明知道林家被岑纪出卖，而康家设下了埋伏，却没有告知林延。
他错在沉默。
他知道林家支持太子，康家支持成王，而岑纪却是暗地里周旋于两派之间，可是，他没说。
于是，林征轻信了岑纪，亲入东宫保驾勤王，林延率兵于神武门入宫支援。
然后双双中了埋伏，林延惨死，林征被扣上了弑杀太子的罪名，此后林家满门抄斩。
林挽听着秦舒明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当年的真相，死死咬住了嘴唇，双拳紧握着，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秦舒明说完后，两人之间有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半晌后，林挽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秦舒明下意识喊道：“林挽！”
林挽停下脚步。
又是一阵沉默后，秦舒明听到林挽用极度克制的声音说道：“我说过，秦皇后对我有恩，三叔认你为友，于情于义，我不能杀你。”
“但是，”林挽声音冷冽，一字一句似是从胸腔中积压而出，“我也不能原谅你！”
其余人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林挽气怒离开，再看秦舒明的神情，心里也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迟看到林挽的背影，同众人说了一声，便追着她出去了。
秦舒明面朝着林挽离开的方向，缓缓跪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为什么……”
祁柏同越吟走上前，两人相视一眼，都没说话。
秦舒明老泪纵横，抬起头看祁柏，“为什么……不是杀了我……”
“你们应当把我和康曲冬一起杀了才对……”
祁柏听了，语气平淡，“长姐特地交代过我，不能杀你。”
“祁枫……”
秦舒明目光呆滞，念了声这个名字，苦涩笑道：“原来，是留着让她取我性命的么？”
也是。
当年林延与祁枫情深意重，他死了，最恨的人应当是祁枫。
“不，”祁柏否认，“她并不想杀你。”
“为什么！”
秦舒明终是嘶吼出声，跪在地上，狠狠地捶着眼前的木地，“不杀了我，却要用这件事辱我一辈子吗！”
“如今杀了你，”祁柏居高临下地看他，冷声反问，“你如何去面对林延？”
“同他约定过的事情，你做到了吗？”
“他和他的家族受过的辱，你洗清了吗？”
“他如今尚有家人在，有爱人在，他坚守的一切都尚在，你却要放过活着赎罪的机会，一死了之？”
祁柏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秦舒明面前，淡淡地说了句：“你如今若是就这样去了，才是真的辱了自己一辈子。”
屋檐下的孟其修和汤宥对视了一眼。
孟其修微微低头，淡笑着说了声：“家父提及秦大人年少时候在私塾说的一句话，他说，若秦大人能迷途知返，也当成国之栋梁。”
“私愤与家国孰轻孰重，我掂得清。”
汤宥语气平淡，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孟其修低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叹了一句：“小殿下和太子殿下年少时，当真是像得很。”
汤宥困惑地抬头，却见孟其修抿唇而笑，拱手行礼。
傅迟追着林挽跑到了郊外的溪边。
初春时间，天气依旧寒凉，但溪边的柳树倒是抽了几根新芽了。
傅迟默默地跟在林挽后边走着，也不喊她，也不上前，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不会过于疏远。
林挽知道他在后面，跑了没多远后就放慢了脚步，看到地上的碎石头块，气得一脚踢进了水里。
“咕咚”一声闷响，石头沉下去了。
林挽就站在原地停了片刻，咬了咬唇，而后转过身小跑着扑进了傅迟怀里。
她的这一动作惊起了溪边树上的几只黄鹂鸟，扑腾扑腾扇动着翅膀就飞走了。
林挽的双臂穿过大氅的缝隙，紧紧抱住傅迟的腰，侧着脸贴在他胸膛，没有说话。
傅迟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便轻叹了口气，用自己身上的大氅把她的身体裹住，轻轻回拥着她。
“我本来什么都拥有……”
林挽颤着声音开口，“有顶天立地的父亲，有温柔贤良的母亲，有祖父祖母，有姑姑和叔叔……”
“我本来可以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烟花，有母亲教我女工教我刺绣，也许姑姑会教我骑马教我挽弓，叔叔会背着爹娘带着我偷偷跑出去玩……”
“祖父祖母一定会特别特别疼我，会把所有最好的都给我，会在爹娘教训我的时候护着我，会偷偷塞糖给我吃……”
“我都幻想过的……自从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我的家人们是什么样子，我就幻想过无数次，如果他们在，他们还在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林挽哭着把脸埋进了傅迟的衣襟，“秦皇后救了我也救了你，我要报恩，我不能把她的弟弟如何。可因为他的沉默，我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