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长缨枪,指向康哲,眼中含泪,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望着天际不知各处,高声喊了句:“礼安!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语毕,她便夹了马肚子,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提枪直捅入康哲的心脏。
康哲被斩下马之后,他手下的军队溃散,在江宁军和卫宁军的合围之势中,纷纷缴械投降。
而在兵马逃亡乱蹿的时候,尚未弄清状况的耶律奇意外坠马,堂堂东阳国的二殿下,竟是死于马蹄和逃兵的踩踏之下。
场上战事明晰,傅瑥立马拽着室轸离开了战场,直入东阳军大营。
他一个文官,在战场上派不上用场,反而束手束脚,不如趁此机会去解救战俘。
还有江归。
于傅瑥而言,如今他要解救的最重要的战俘,毫无疑问就是江归了。
如今东阳军倾巢而出,大本营空无一人,正是救人的好时机。
“你们一般都把战俘押在哪里?”
入了敌营,各个营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傅瑥没时间一个个找,便开口问室轸。
室轸似是还没从东阳军被围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嘴唇嗫嚅了一下,被捆起来的双手抬了抬,指了一个方向。
傅瑥立马循着那个方向去了。
外边依旧战火连天,军营中却是安静得出奇。
傅瑥对这种寂静感到了没由来的恐慌,一边寻着路,一边试图和室轸搭话。
他问室轸:“你以前也经历过战争吗?”
“我是说,”他突然停下脚步,不自在地挠了挠鬓角,“像今天这样,亲眼目睹战场上的厮杀。”
室轸不语。
见傅瑥停了脚步,他便拉着绳子,自顾自地往某个方向走过去。
等到了关押的地方后,他才停下,沙哑着声音回应道:“经历过。”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室轸说,“前人的话,一点都不假。”
傅瑥走到营帐前,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进去的勇气。
似是觉察到他内心的惧怕,室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王上和述律将军宅心仁厚,哪怕是战俘,也会先劝降,不会直接杀了的。”
傅瑥没应。
若是普通的战俘,傅瑥当然不会这么害怕。
可江归,她是行刺述律倍才被俘的啊!
况且,她还是个女子……
“你在怕什么?”
室轸见他仍旧不为所动,不禁多问了一句。
“我……”
傅瑥一时语塞,在室轸面前露了怯,一时间藏起来的情绪都被他收于眼底。
室轸心下了然,却不说破,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和你兄长倒是一点不像。”
“今日,若是换成怀安君同我一起入营,他一定不会在我面前露出半分害怕。”
傅瑥张了张嘴,一时气短,但又不好反驳,便压了压情绪,将绳子绕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拉开了营帐。
今日述律倍本和祁桓达成了约定,要放回战俘,因而收押犯人的营帐中空空如也。
营帐中有个极大的铁笼子,锈迹斑斑,散发着铁锈的味道和血腥气。
江归浑身是血,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倒在笼子里不省人事。
“江归!”
傅瑥看到江归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心里抽了一下,立马要去开笼子。
却找不到钥匙。
急得傅瑥只能抓着笼子大喊江归的名字,“江归,江归你醒醒!”
“江归!”
傅瑥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那一年大雪,林挽跪于风雪之中,生生挨了十六杖,而后倒下,奄奄一息。
那时他立于一旁,看着倒在傅迟怀里的阿挽,内心的惧怕绝不会比傅迟少半分。
那种对失去的恐慌和绝望,是他这一生都不愿再去经历的。
可如今面对着同样奄奄一息的江归,那种感觉竟又缓缓袭了上来。
虽不似那时强烈,却也在慢慢地蚕食着他的内心。
他居然……害怕江归会死。
是的,当知道江归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人世间的时候,傅瑥心里,是有那么几分害怕的。
可为什么会害怕,他却说不上来。
他想着,便是普普通通相识一场的人,突然之间离他而去了,心里总归也是会有那么点儿难受的。
更何况,江归还是个同他有过那样关系的姑娘?
“江归!你这个蠢货!你给我醒过来!江归!”
傅瑥实在寻不到钥匙了,竟徒手拉扯着铁锁链,一旁的室轸都惊了。
这亲兄弟,性子差异未免也太大了点。
许是傅瑥的喊声过于吵闹,许是锁链敲击着铁笼的声音过于刺耳,江归终于艰难睁开了眼睛。
再见傅瑥,江归却恍如隔世。
她睁眼的那一瞬,傅瑥正半跪在地上执拗地拽着锁链,见她醒来,眼里分明有难掩的喜悦。
江归闭上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傅瑥已经站起来了,嘴里嚷着,“你给爷等着,爷这就救你出来!”
于是二十二年来,江归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世上也会有人愿意奋不顾身来救她,原来她活着,也是有人会高兴的。
那就是被人爱的感觉吗?
或许是吧。
江归伤得不轻,即便她努力想要睁眼,可实际情况却不允许。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听到傅瑥焦急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避开伤口。
她听到他说:“江归,我们打赢了。你知道吗?我们赢了!”
而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最后一场围剿战,大宁军大获全胜,将江南一带的敌人杀了个干净。
祁枫斩杀了从淮北战场逃亡南下的康哲,而两度拥兵自保的潘继彦被生擒,最后依军法处置,当即问斩。
耶律奇坠马身亡后,东阳军溃散,祁桓生擒述律倍等一众将领,收押于卫宁军营中。
激战过后,需得料理的后事还有许多。
除了收缴败军、清点双方伤亡情况,最紧要的便是抚慰战亡将士们的家庭了。
这一点做起来很难,却是不得不去做的。
汤宥说,那么多人为了保卫大宁而血洒沙场,不能让他们的尸骨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