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在地下三十米处刹停，惯性把林小溪甩向车门。
她一手护住前胸的电脑包，一手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耳机插着，却忘了点播放。
"下一站，静安寺。"机械女声像给每个人发配了任务。
她低头确认：高跟鞋没刮花，衬衫第三颗扣子没崩，帆布手提袋上的公司 logo 没有折痕。
全部合格。
人群涌出闸机，她习惯性把工牌翻到正面，让"项目经理"四个字朝外，好像那能当通行证使。
小溪把肩膀收成最小体积，冲反光板咧嘴——弧度 30 度，露出八颗牙，这是她在洗手间里练出来的"安全微笑"。
"早。"
"早。"
问候像 ping 命令，发出、返回，彼此确认存活，不耗费情绪。
电梯镜面里，她看见自己眼尾有一痕淡青——昨晚 2:17 才睡，PPT 最后一页动画总卡。
她掏出遮瑕笔，点三下，用无名指晕开；动作隐蔽，像在给系统打补丁。
长桌尽头，总监袁岳正用激光笔敲屏幕："——以上，就是我们给'蜜尚'的新品传播主题：'她力量，她绽放'。"
小溪心里"叮"一声。
那原本是她写在便签上的 slogan，昨晚 1:46 敲定。
现在署着别人的名字。
同事丁蔷站在投影光柱里，红唇开合，声音像抛光的珍珠：
"我们相信，当代女性不愿被定义，她们要的是——"
"要的是自我书写。"小溪在心里替她说完。
她低头看手心的会议议程，纸页被汗浸出一枚小洞。
圆桌四周，客户频频点头。
她抬眼，正好撞上丁蔷的目光——对方眼尾微挑，像胜利者的礼貌致意。
小溪的喉咙里滚过一句"我才是原创"。
可声带缺席。
她听见自己说："蔷姐总结得很精准，我补充一个数据支持——"
语气谦逊，末尾带笑，是标准乙方姿态。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点了"安全模式"。
袁岳宣布："中午一起庆功，丁蔷带队。"
人群散成碎影。
小溪最后一个收电脑，假装在找 U 盘。
U 盘插在主机上，灯闪得像个嘲笑。
微信震动。
妈妈：【语音 59 秒】
她转文字——"小溪啊，你大姨给介绍个男孩子，公务员，家里三套房，你下周请假回来见一面，女孩子早点结婚才安稳......"
她没点播放，把手机反扣。
屏幕与桌面碰撞，"啪"一声，像替她说"不"。
庆功宴她推说"过敏"没去，独自坐在日料店吧台。
三文鱼刺身 38 元两片，她只点了一片，用筷子尖把纹理挑成网格，像在拆一副拼图。
玻璃幕墙外，人流如织。
她看见自己倒映——白衬衫、灰西装、马尾收紧到第三圈，像任何一位"还可以"的白领。
倒影里，有人在她对面坐下。
"介意我借个火吗？"
声音偏低，带着通宵后的沙哑。
她抬头，男人穿深灰卫衣，领口洗得发白，左手却戴一块百达翡丽——混搭得随意。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没点燃。
小溪摇头："我不抽烟。"
对方笑，眼尾弯出浅褶："那我借什么？"
她也笑，礼貌模式自动启动，手却去摸电脑包侧袋，掏出一个一次性火机。
会议胸牌没摘，"项目经理"正对他。
男人点火，火苗舔纸，映得她眼下那痕青紫更明显。
"谢了，林经理。"他念出工牌。
"不客气。"
"提案很精彩。"
小溪愣半秒——原来他也在 32 楼会议室。
"谢谢。"她没纠正 slogan 的归属。
男人起身，把火机还她："我叫周泽宇，楼上 36 楼，创致科技。"
火机底部带着他的体温，像一枚不请自来的标签。
他走了两步，回头补一句：
"下次，提案人写你自己的名字，火机才借得值。"
小溪呼吸一滞，再抬头，人影已没进电梯。
吧台灯打在她脸上，三文鱼纹理被筷子戳得面目模糊。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道"安全微笑"裂了一条缝，透进一点风，凉，却带着鲜腥味。
隔间门关紧，她坐在马桶盖上，把额头抵住冰隔板。
眼泪来得又快又轻，像系统补丁后的重启，无人知晓。
手机再次震动。
妈妈：【未接语音 3 条】
猎头：【林小姐，考虑新机会吗？50% 涨幅。】
袁岳：【小溪，下午你再把蜜尚预算细化发我。】
她一一滑过，没有回复。
隔间外，高跟鞋进进出出，水流声、烘手机声、补妆的啪嗒声。
她抬头，看门背面的挂钩——那里挂着她的工牌，"项目经理"四个字朝里。
她伸手，把工牌翻过来。
塑料片轻响，像很小的鼓掌声。
她抹干眼泪，从包里掏出遮瑕笔，在泪沟点三下，晕开。
镜子里的女人回视她，嘴角重新上扬 30 度。
系统再次上线，完美假象完好无损。
只是口袋里，那枚借出去又还回来的火机，金属壳上多了一道划痕——
像有人悄悄给程序加了一个待执行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