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心
梧桐疏影间2022-03-13 22:595,491

     秦一释走后,池镜秋倚着门框愣了片刻,果然瞧见一灰衣弟子提着食盒匆匆赶来。她忆起秦一释的交代,忙引着来人进了屋舍。

     二人默不作声地行至东隔间门前。池镜秋踌躇一瞬,咬咬牙,抬起手在门上敲了敲。

     “你还来干什么?走啊!”门后一声娇斥,带着些哭腔。

     池镜秋默了默,道:“是我。”

     屋内仿佛摔落什么东西,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随即便没了动静。

     池镜秋心中一慌,忙道:“我带了些点心过来,你要吃吗?”

     半晌,清玥闷闷道:“不要……”

     池镜秋看了那灰衣弟子一眼,硬着头皮道:“真的不要?”她打开食盒看了两眼:“红云酪、雪玉卷……都是你爱吃的。哦,还有刚出炉的龙须酥……”

     门后又不出声了。

     池镜秋与清玥朝夕相处二十余日,多少揣摩出她的一点脾性,当即心一定,温声试探道:“我进来了?”

     口中这么说着,却并不动作,直到过了一阵,房内并无什么动静,方回头示意那灰衣弟子躲开,自己推门进去。

     房门一推即开。看来清玥先前并未上锁。池镜秋暗叹一声。这小姑娘,果然是在生气,如今只等着人来哄呢。

     她进了门,便见清玥先前宝贝得不行的糖盒滚在脚边,其中的糖果洒落了一地。而清玥正抱膝坐在床脚,别着头盯向旁边的地板,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些什么。

     池镜秋便上前去,就近把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开,拿小碟子每样各拣了一两块,轻手轻脚走到清玥近前,拉过小姑娘的手,把筷子塞进去,低了嗓音劝道:“好歹吃一些罢,啊?”

     清玥猛地转过来,漆黑双眼狠狠瞪向她:“你是我的谁?凭什么来管我!”

     池镜秋见她色厉内荏模样,心下一叹,倒并未生气:“我自然不是清玥姑娘的谁,更不敢横加管束。只是姑娘今日并未进饭,又奔波一天,想来气力已消耗了大半了。明日便是奕日,晨起匆忙,又未必能吃得好。待上了试剑峰,习剑辛劳,届时若因气力不足而失了水准,岂不让人轻视?”

     “谁敢轻视我!”清玥咬牙切齿。

     “纵然无人轻视,若教明镜长老看了,未必不会失望呀。”池镜秋言之谆谆,“先前习剑之时,长老口中虽未多言,却时常指教姑娘剑式。岂知不是看重姑娘?”

     又把那小碟子微微向清玥一递:“吃一些罢?”

     清玥面色变幻不定,半晌,接过碟子,闷不作声地开始吃。动作颇为凶猛,一口接着一口,不似进食,倒像是在泄愤。

     无论如何,好歹是吃了。池镜秋微松了一口气,安静从旁等候,待碟子空了,便接过去添上一些,又起身为她端来一盏温茶。

     清玥囫囵吞枣,很快便饱了。池镜秋低眉顺眼地收拾好餐盘,起身正打算离开,忽听身后硬邦邦一声:“他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池镜秋却听出是问秦一释。她不知清玥此刻盘算,只好如实道:“先前秦公子说要去清弋师姐处等候发落,此时也该到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向清玥:“秦公子跟了姑娘那么久,姑娘便是厌了,好歹也留些情面。”

     清玥此时垂着头,池镜秋看不清她的神色,等了等不见回复,只得出去了。

     提着食盒到了寝舍之外,先前那灰衣弟子正在此处等着。池镜秋将东西交给他,后者行过一礼,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池镜秋倚着门框立了一阵,心中乱扰扰的,直至夜色深重,方回了西隔间。今日所见之事,毕竟对她触动颇深。即使躺在床上,也没有半分困倦,辗转直至三更,方勉强睡下了。

     夜里睡得不好,白日便缺了精神。待上了试剑峰习剑,池镜秋反应总比旁人慢上半拍。明镜长老从旁看着,眉头渐皱,面上亦显出些不耐,却不知为何并未立时发作。直到散场之时,方冷淡地点了池镜秋单独留下。

     池镜秋顶着场上众弟子各色目光,惶惶然跟着明镜去了试剑峰顶峰。

     此前她虽在灵鹤背上望过峰顶平台,却只是遥遥一观,从不曾有机会踏足。如今走的近了,才发现漆黑石台一旁还有座石碑。

     原来这竟是择选之时那座试剑台。

     试剑峰,试剑台。究竟是山峰因石台得名,还是石台被山峰赋义?

     明镜径直上了石台,池镜秋忙敛了心神,紧跟其后。

     如择选那日一般,这石台看着平平,却蕴含无尽威势。池镜秋方踏上,便觉动作沉滞,再待一会儿,只觉全身都战栗起来。然而明镜虽紧紧盯着她,却并未发话,她便只能熬着。

     上一次来这试剑台,她晕厥过去,醒来时已失了阿舟。如今故地重游,池镜秋伤怀的同时,难免也生出几分怨怼。凭着这股意气,倒比上次多撑了些许时间。

     然而人力终有尽时,即使再不甘愿,池镜秋也只是一个尚未入道的凡人。能撑过这点时间,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眼看她就要再次倒下,明镜终于施舍似的一挥袖袍,以气劲卷着她下了石台。

     他举步走到池镜秋身前,细细打量她周身变化。而后者已然累极,纵是察觉他目光,亦无力作出反应。

     “为何你身上会有两道气息?”

     池镜秋耳畔嗡嗡作响,勉力分辨半晌,还是听得不太明晰:“什么?”

     明镜却不再问,只是面上阴晴不定。忽而手中蕴起一团灵光,直直向池镜秋灵台拍去。这一掌拍得不重,然而灵光入体后四处游走,却惹得她皮肉筋骨齐齐痛颤起来。

     池镜秋跌倒在地,明镜以灵力将她周身探查一遍,目光中渐渐透出惊疑。

     “你这灵识是怎么回事?仅剩一半,却如何存活至今?”他百思不得其解,开口发问。

     池镜秋剧痛未消,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徒劳地无声喘着气。

     明镜眉头皱得更紧,沉吟半晌,翻手取出一枚灵符,催动灵力,打入池镜秋灵台:“今日是我莽撞,这剑符便作补偿。”说罢,侧过头,冲着不远处一片平地喝道:“莫藏了,还不过来!”

     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池镜秋一惊,挣扎着想要起来,起了一半又摔回地上。

  而明镜盯着的空地上却现出一道娇小身影。

  “没有下一次。”明镜也不问清玥为何跟踪至此,径自吩咐:“把她带回去。”

  清玥撅撅嘴。许是自知理亏,竟也破天荒地没再捣乱,老老实实走到近前,把池镜秋扶了起来。

  她身量虽小,却有着一身怪力,揽着池镜秋便往回走,丝毫不显得费力。

  “空有剑气,却无剑势。若不能明白自己为何出剑,再练十年亦是枉然。”身后,明镜沉沉出声。

  清玥闻言停住,古怪地看了池镜秋一眼。后者亦是一愣,而后勉力回身行礼:“多谢长老。”

  明镜颔首,转身步入云雾之中。

   

  一路无话。

  进了寝舍,池镜秋谢过清玥,便欲回自己的隔间去。

  清玥不自觉跟了两步,忍了又忍,终于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刚才跟踪你吗?”

  池镜秋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只是笑:“不是什么大事。”

  清玥显然不满意,虽不开口,却仍杵着不动。

  “还有事吗?”池镜秋仍是笑,和和气气地问她。

  清玥看她不像生气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还是开口:“你身上真的有剑气?”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池镜秋心中喃喃。垂下眼,又抬起,仍是好脾气的样子:“这个,我也并不清楚。你知道的,此前我从未练过剑。长老许是弄错了。”

  她撒了谎。在池族时,阿舟手把手教过她许多剑招。可她本能地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明镜为剑宗长老,怎么会出错?清玥对这拙劣的谎言并不满意,然而池镜秋不认,她也没有办法,只得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那你这灵识又是怎么回事?我看过峰主的手札,从没有人灵识不全还能活过五岁的!”

  “可我的确是活下来了,也许是天道垂怜罢。清玥姑娘,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万古不变的。”

  清玥放低身段问了这许多,一个准信都得不了,不仅恼怒,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说就算了!我才不稀罕!”说罢,拔腿就跑,噔噔噔回了东隔间

  池镜秋看她气哼哼摔上房门,也撑不下去了。

  她扶着墙,慢慢地挪回西隔间。进了门,再转过身,那往常恭谨柔顺的笑就淡去了,脸苍白,唇也苍白,面上是一片空茫。

  她其实很不想笑。

  她很累,也很疼。她不想被人没头没脑地扔上石台查验,不想被人一重一重盘问,不想回话,不想总是低眉顺眼。

  她不想笑。

  可她怎么能说“不”呢?

  她虽然在看着清玥,心中却忍不住想,如果阿舟在,他会看着自己被这样对待吗?

  剑宗待她,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比起那些供养和庇护,她经历的这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她很感恩。

  那她为什么还会委屈呢?

  池镜秋垂下眼,想,也许是,她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被人养在盆中、细心照料的爱物,和长在路边、无人问津的野草,毕竟是不同的。她蒙受过那么久的、明目张胆的偏爱,如今失去,便显得格外难受。可她忘了——这一切本该如此。

  本来便不会有人偏爱她。她向来孑然一身,孤守一座竹林。阿舟闯进来,陪伴她,将她带到外面的世界。

  她如今是出来了。可顽石不会因为换了地方就蜕变成美玉。走过的路虽不算长,她已经明白,再不会有一个人如阿舟那般待她。

  她本也不具备让人优待的资质,她驽钝、平庸、优柔寡断,时常退缩。人群中走过,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除了阿舟。只有阿舟。

  可是,她的阿舟,如今在哪里呢?

   ——————

  池镜秋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已起了夜雨。

  因护宗大阵的缘由,剑宗的季节相较外界,总要晚上一个月光景。乾元的木叶脱尽时,剑宗方落下秋雨。

  秋雨既落,寒气渐起。池镜秋兀自伤神,却忽觉灵台处微微生出暖意。

  她一惊,继而想起白日里明镜曾向她身体内打入一道“剑符”。难道便是这东西在作怪?

  池镜秋在族中被按着读过许多典籍,知晓此物是由剑术高深的修士从自己的“域”中摘取而出,据说妙处颇多。只是要求苛刻,制取又颇为繁琐,连池族亦不曾有。

  如今明镜不容分说打给她一道,却不知是吉是凶。

  回想起那长老行事作风,池镜秋心中一悚,自床上翻身而起,伸手摸向灵台处,如临大敌。然而她战战兢兢守了许久,出乎意料地,除了灵台处的温热,竟再不见旁的异状。

  大悲大怒最耗心神,池镜秋便是再放心不下,也熬不过渐渐袭来的困倦。窗外雨声渐沉,床铺松软而温暖。她倚着床柱悄然睡去。

  梦中却并不安宁。

  云雾四起,她跌跌撞撞走了许久,闯入一座漆黑石台。台上有人等候已久,见她行至,不由分说丢来一把锋锐宝剑。

  池镜秋懵懵懂懂,勉强接住,那人便顺势欺身上前,手握长剑,劈头盖脸向她斩来。她还没回过神,就叫这剑光削断了脖颈。

  脖颈一断,她该是死了,却又好似未死。那雾气翻滚,她又站起来。

  可一站起来,那人攻势又至。池镜秋这回有了防备,勉强挡住一剑,还来不及开口呼救,那人的剑尖已从另一个角度刺来。

  她这回头没掉,却被刺了个透心凉。

  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无论池镜秋如何躲闪、质问,那人都不理不睬,只是一味出剑。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被杀十余次后,她也不作无用的呼号,只咬紧牙关,凝神蓄气,试图博取一丝逃脱的时机。

  可那人出剑一招招浑似暴雨疾风,丝毫不给她喘息的空隙。

  又是一次落败,长剑被击飞颇远。雾气涌动,池镜秋活转过来,已是筋疲力尽。她摔倒在地上,只想破罐破摔。

  杀便杀吧。左右她也打不过。

  可躺了许久,却不见剑气再来。她狐疑地抬头看看,那人在不远处的雾气中持剑而立,不言不语,仿佛一道影子。

  怎么不打了?

  池镜秋心下难安,可盯了许久,那人影依旧动也不动。

  当真偃旗息鼓?

  池镜秋自然不信。她慢慢起身,一面盯着人影,一面向坠剑之处挪去。

  果然,离剑尚有一段距离,人影已生了变化——虽不动作,目光却像是盯着她,冷得渗人。

  池镜秋抿抿嘴,抢步上前,迅速把剑抢到了手中。可没等她松一口气,身后剑风便紧跟而来。

  “锵!”

  两剑相击,震得她手心发麻。池镜秋倒退几步,嘴角却雀跃地扬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接住来人的剑。

  然而也仅仅是一次,下一瞬,剑气再来,她毫无意外地给割了喉。

  再重来。

  池镜秋把剑丢在身前,警惕地看那人影。见他不动,她转身就走——随便他怎么办吧。她不奉陪了。

  可周遭的雾气却浓起来,有如实质般束缚她离开的脚步。回过头,那人影周遭干干净净,仿佛昭示着她的无路可逃。

  池镜秋用力咬唇,进退不得。

  那人影这时却走近,将地上宝剑摄到手中,再一次递向她。

  她不想接。

  僵持许久,池镜秋愤懑至极,倒想起明镜的话:“空有剑气,却无剑势。若不能明白自己为何出剑,再练十年亦是枉然。”

  什么叫“明白自己为何出剑”?

  什么是她的剑势?

  池镜秋把牙关咬得死紧。

  她受够了。

  被人逼着做不想做的事。被迫与亲近的人分离。

  受够了身不由己。受够了随波逐流。

  阿舟的面容在心头掠过。

  池镜秋骤然上步,夺剑在手,先闪身避过一击,而后手腕一翻,变守为攻,悍然向前劈砍而去。

  这便是她的剑!

  她要安生服业,要再无人来逼迫,要好好守住她在乎的人!

  一剑劈出,像是把她积压许久的郁气与仓皇全部扫清。虽则剑势平平,好在一秉虔诚,所思所念,皆是长久之愿。

  于是剑势现,雾霭退,道心明。

  那纠缠许久的黑影如晨露见了天光,骤然消散。

  池镜秋蓦地睁眼,人已被一股股幽绿色灵泽卷在中央,几乎要看不清周遭情形。

  这是?

  “抱元守一,委志清虚,回光静定……”

  正茫然,忽有人传声入内,引着她呼吸吐纳,将那灵泽引至丹田之中。几番周天轮回过,池镜秋内外关窍齐开,元神下照,便表里透彻,浑融如醉。

  已是入道了。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息,再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灵明内外,是平生未有之佳境。

  细细观想片刻之后,正要起身,周遭场景却令她吃了一惊。

  只见这隔间之内枝横蔓绕,各处木制之物得了她几分灵气滋养,竟是纷纷活转过来,挤挤挨挨,乱长一气,闹嚷嚷地把她房内挤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她倚着的床柱,也分出几根柔嫩绿枝,弯曲盘环,将她护持在怀中。

  她不像是在床榻之上,倒像是误入了哪个深山老林。

  好好一间卧房,如今成了这样。池镜秋算算自己欠下剑宗的诸多人情,真真切切头疼起来。

   ——————

  同是密叶掩映,千里之外,紫霄山围林之内。

  “唉,你怎么全抢走了?倒是给我留几个呀!”

  “少侠?”

  “前辈?”

  这锦衣少年满脸苦色:“祖宗!算我求你了,我这回要是还进不去,我阿爹还不得把我皮剥掉?你就行行好,给我留几个,几个就行,等从这里出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前方行着的人却兀自走着,全然不为所动。

  “真的,我是苍陵州江家的,我爹是江家家主,我阿兄是剑宗入门弟子,我不会骗你的……”

  山路崎岖,他追得又急,一个没留意,便摔倒在地,滚了一身的泥。他“哎呦”“哎呦”痛叫两声,再抬眼,那千呼万唤都不肯回头的煞星正站在一步之外。

  他一喜:“少侠,你是要拉我起来?嗨呀,我没事……”

  煞星却不愿意听他聒噪。寒光一闪,长剑已横上小少爷的脖颈:“你说,你有一个兄长在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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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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