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告而来,清玥早猜到没有什么好事,当即就冷了脸:“你来干嘛?”
秦一释连连作揖,直到清玥面上露出不耐,方苦笑道:“我的小师姐啊,我来这做什么,您难道猜不出来?”
清玥本来正趴在案上摆弄自己的手指,闻言立时抬头,警惕地看了看他,身子往后一缩,断然道:“我不去!”
秦一释倒也并不讶异,只是面上的为难又重了几分:“这、这……您若不去,倘或事情传到峰主耳中……”
“连你也敢拿他压我!”清玥怔了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糖盒就往秦一释胸口砸去。
秦一释手忙脚乱地接了糖盒,连道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胆子大得很!”清玥走到他身前,叉起腰仰头看他。
秦一释如临大敌地后退几步,似乎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小师姐,我这,我这笨嘴拙舌的,一时失言,您可千万不要跟我计较……”
清玥瞪他:“我才懒得理你。”
“还拿我爹来压我,哼……”她磨了磨牙,气咻咻地自语道:“我就是去了又如何?我不信她真敢拿我怎么样!”
“当然不会,清弋师姐可是您的亲师姐,怎么会舍得苛责您呢。”秦一释这么说着,嘴角却一挑,又在清玥察觉之前压下去,小心翼翼似的拿眼神觑她:“那,咱们这就动身?”
清玥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好像很高兴?”
秦一释忙摇了摇头,满脸苦大仇深:“哪有?”
清玥拿眼睛剐他:“谅你也不敢。”说完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忽又转身,朝他伸手:“拿来。”
“啊?”秦一释满头雾水。
“糖盒!”清玥咬牙:“抱着就不撒手了吗?”
“不不不……”
“蠢死你吧。”
……
二人斗嘴的声音渐渐远了。
西边内室,池镜秋放下了手中的药典。
这寝舍是木头搭建,并不能隔绝声音。秦一释刚到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动静,因拿不准是否该出门相迎,踌躇间已失了时机,只好故作不闻。期间二人争论,她虽无意偷听,却也难免捕捉到只言片语。
想不到清弋竟真狠下心来惩戒清玥。
但依清玥的娇蛮脾性,能忍受这般“摧折”吗?
她临窗而立,静默地望着远处浩荡云海,久久,低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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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里之外,密林边缘。
木叶萧萧而落,铺散一地枯黄,寒鸦声声嘶叫,风紧林旷,分外萧索。
风叔将手中包袱递给池镜舟,面色有些复杂:“东西都在此处了。”
又道:“你果真要去?且不论紫霄山骤然改了山门,这九重围林里藏着多少凶险。单说咱们寻错地方,慢了旁人数日,已大大失了先机。你此时进去,既不知山势,又不晓敌情,两眼一抹黑,岂不白做了旁人刀下亡魂?——你当明白我并不是在唬你。此次择选可不比剑宗那般中正坦荡,要在数千人中闯进前百,是必得杀出一条血路的。”
“先前在族里时,虽然也有先生教你亲手猎兽,但究竟不算是真正见了血。你方入修道一途,最怕移了心性,走上歪路——族里不是没有先例,何况你性子又偏狭。若慢慢修炼,倒也不太忧虑。只是紫霄山如今这般养蛊也似的择选,我瞧着不妥。”
风叔难得絮叨了一大串,池镜舟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舟小子,你可想清楚了。如今还有回头的余地。等你真进去了,就算有护身玉,也未必万无一失。”风叔神情沉肃,最后劝了一句:“依你的禀赋,在别处未必就不能一展抱负,何必趟这浑水。族里花大力气送你出来,是要你长进的,不是要你送死的。”
池镜舟无波无澜地听他说完,接过包裹背在身后,微一点头,转身就往密林处行去。
林间忽起凉风,卷起几片落叶。少年若有所感,忽而止步,抬眼望向天边。
然而哪里能望到什么?
入目之处,只得见重重山影,苍茫云烟。
他静静地立了片刻,缄默地收回目光,走入林中,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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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心中惦记着事情,一日竟也匆匆过了。临近傍晚,池镜秋正坐在窗边出神,冷不防竟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整座寝舍仿佛也跟着震了三震。待出去看,却见清玥气哼哼地扑在美人榻上,小脸铁青,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
池镜秋又看一眼摇摇欲坠的房门,心中微悚,欲上前的脚步就滞了滞。
正巧秦一释擦着冷汗跨进门来,刚与她仓促对了个目光,就愁眉苦脸地凑到清玥近前,挤出个讨好的笑。
他还没开口,清玥先打量他两眼,许是怨愤至极,面上反而没了多余的表情,只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秦一释先一愣,扮出来的滑稽神情来不及收敛,便僵在了脸上。
“你是我爹指给我的侍从,却从不站在我这边。”
清玥声音轻轻的,豆大的泪珠子却从眼眶里掉出来,顺着两腮往下流:“你听师姐的话,听清徽师兄的话,唯独不听我的话。你只是哄着我。你根本不关心我想要什么。”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扯着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再不看秦一释,站起来快步回了东屋,合紧了门。
池镜秋站在一旁,手上握着一块还没递出去的手帕,有些尴尬。
她看向秦一释。
秦一释却没看她。他眼神空茫茫的,仍落在那扇紧闭的屋门上。
修者里没有丑人,他自然也是不丑的。只是这人往日里总跟在清玥身后,便教人忽略了他的长相。如今那张脸褪去夸张诙谐的伪饰,只剩了一片苍白,池镜秋才发现,原来他的年岁也并不是很大。
世家大族有为子弟挑选伴读的惯例,她是知道的。但那些被厌弃的伴读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却并不清楚。
秦一释怔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手慢慢揉了揉脸,扯扯嘴角,像是要像往常一样挤出一个笑。那笑却呆板,呆板又勉强。
他笑不出来,就不笑了,缓缓地垂下手,转过身来。
池镜秋对上他的目光,忽觉自己立在此处竟是一种残忍——倘若她不在这里,这屋内只有他一人,就能放下包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罢?
二人目光相接,一是黯然,一是无措。
“真是对不住。”秦一释道:“搅了您的清净。”
池镜秋忙摇了摇头,却又不知如何接话。
秦一释上前两步,指尖灵光微亮,放出一个淡蓝色的灵障,将二人罩在其中,方开口道“在下还有一事,想请姑娘相帮。”
帮忙?且看他抬手就能释放灵障,必然不是个寻常角色。自己一个凡人,能帮上什么忙?池镜秋不明其意,但看他面色灰败,又实在不忍推拒,便道:“请讲。”
秦一释微微欠身,道:“小师姐从小元峰回来还未用膳,按理该是在下操持。然而方才之事您也见了,小师姐她……只怕并不想见到我。稍后在下自膳堂取些她平日爱吃的餐点,遣人送过来,还望您从旁劝着些,教她多少吃一点。”
池镜秋闻言颇感为难:依清玥的脾性,火气上来时,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秦一释都要遭受责难,自己不过与她同住了十余日,哪里能劝住她?
秦一释见她踌躇,眼帘微垂,腰又躬了些,只道:“是在下唐突了。”说着拱一拱手,就要转身离去。
池镜秋心中颇为煎熬,见他要走,忽得就是一慌。忙叫道:“且慢!”
秦一释脚步一滞,猝然回头,面上似有希冀。
池镜秋抿了抿嘴,方道:“我尽力一试吧。”
秦一释眉头微松,恭声道:“多谢姑娘。”
“不妨事不妨事。”池镜秋连连摆手。
她一时心软揽了闲事,正有些忐忑,忽又思及另一桩要紧事来,“我既应下了,自当尽力施为,只是……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能否……能否告知一二?”顿了顿,又惴惴道:“我对此一无所知,就是要劝解,又如何开口呢。”
秦一释先是一怔,继而抱歉道:“是在下疏忽了。”
他微微思索片刻,神色微黯:“说来,姑娘大约也猜到了,小师姐生性活泼,平日里没少闯下祸事。清弋师姐虽有心管教,但因为掌着一峰上下庶务,难免分身乏术,往往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我本以为此次也是一样,哪知等到了小元峰,才发现不同。”
“这一次,清玥师姐大约是狠下心来,要治一治小师姐了。”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我们到了那里,便去见清徽师兄。一碰面,师兄便叹了口气。我本有些疑惑,待师兄取了清弋师姐的纸鹤来看,才算明白:师姐竟是要罚清玥清扫兽舍。”
池镜秋听到此处,也有些惊了。
“小师姐一贯是被坐忘峰上下捧在手里娇养,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甩手就要离开。奈何清弋师姐早下了命令,倘或小师姐不从,就拿定身咒把她关在蛇池里。”
“小师姐一贯最厌蛇虫,咬着牙扫了一日的兽舍,这才发了脾气——她往常并不如此。”
池镜秋听他讲完,心中颇为同情:“这事错不在你,你不必太过自责。清玥姑娘如今是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约莫就不再迁怒你了——你们相处多年,究竟还是有情分在的。”
秦一释听了这话,面上却一片平静:“池姑娘刚到坐忘峰,只怕并不明白小师姐的脾性。”
“今日之事闹得颇大,可最初,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小师姐看上了那兽苑之中一只苍狼崽子,想讨过来养着,而峰主不允罢了——她也许并未有多喜欢,但峰主不同意,她就反倒真正上了心。”
池镜秋先有些讶异。又想起那笼舍中灰仆仆的一团,那竟是苍狼崽子?怎么就拿干草养着?
她分了神,秦一释却自顾自往下说:“小师姐被坐忘峰上下娇养着长大,她想要的,极少有不成的。如今她既然对这苍狼崽子上了心,就必然要拿到手。”
“我坐忘峰掌举宗丹事。宗门需用的各类成丹,都由坐忘峰持对牌按月上缴。兽苑各类灵兽的催化抚育,也需坐忘峰制药辅助。这两件事皆是由清弋师姐操持。小师姐求苍狼不得,峰主又下令不许她再去兽苑。她便将心思动在了这对牌上。那日趁清弋师姐不备,偷拿了对牌去小元峰,许是觉得法不责众,又挟了池姑娘同去。这才扮作清弋师姐模样混进兽苑,惹下峰主动怒,招致责罚。”
池镜秋听完这前因后果,着实有些无言。
该说清玥顽劣吗?她才刚刚十岁,正是叛逆的时候。
该说清弋无情、清徽严苛吗?二人不过是奉命行事。
该说秦一释无用吗?他一个小小侍从,全无置喙的资格。
池镜秋默了默,轻声道:“你也是不易,等她气消了,我帮着劝一劝。我瞧着她不是不留情面的人。”
“这与情面无关。”秦一释道:“小师姐想要苍狼崽子,费尽功夫也要拿到手。如今她不要我了,任是谁也劝不住她。”怔了一会,又平静道:“我早该料到这一天。”
他向着池镜秋又行一礼:“待会儿我遣人送来餐食,还劳姑娘费些心了。”
池镜秋点头,又踌躇道:“那你呢?你也一天水米未进了,该好歹吃一些呀。”
“我已辟谷,十余日不食也无大碍。”秦一释终于笑了笑:“小师姐既舍了我,我便该即刻去清弋师姐处复命,等候发落。”
“小师姐就交给姑娘了。”
池镜秋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抬手收了灵障,转身出了门。
她不由追了两步,望向秦一释的背影。
他依旧是一身黯淡的灰衣。那双肩却微微塌下来,远远瞧着,竟有些单薄。
这便是池镜秋最后一次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