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那声“姑娘先请”,虽然只是擦肩而过时匆匆一瞥,池镜秋却仿佛受到某种感召,心下蓦地一空。
正待回头看去,额角又剧痛起来。一点灵犀转瞬即逝,轻易就被重来的焦躁冲散。
去找阿舟。
她满心只有这一个念头。可到了亭外,仰首望去,才发觉那灵鹤虽在半空不断盘旋,却没有丝毫下落的意思——原来不是为她而来。
再张望,则高天浩浩,哪里有可通之路?
愈急切便愈迷乱。正走投无计,忽听一声剑啸,白色灵光应声而至。待散开一看,原来是清弋御剑赶到。
大概是清玥报了信,她开口便是质问,不留丝毫温存:“你要走?”
“是,我要走。”这样紧迫关头,池镜秋却不怕她了,“我始终是要去找我阿弟的。”
清弋见她满面执拗,也不多言,身形一晃欺身而上,法诀就随之打出。后者毫无防备,只觉脑袋一沉,便昏睡过去。
再醒来,人已在寝舍床上。
“醒了?”有人朝她看来。
池镜秋一惊,拥着被子坐起身来,便瞧见清弋站在窗边,手中依稀拿着一张信笺。
她立刻去看自己的书案,见果然空空如也,忙掀开被子下床,趿着鞋过去,虽慌张,却还是道:“还请前辈还给我。”
清弋却道:“你就是为了他要出剑宗?”
“是。”池镜秋重复道:“还请前辈把信还给我。”
“给你?”清弋把信递到池镜秋身前,待她伸手去接,又迅速抽回。指间灵光一闪,火苗腾跃而上,刹那间将薄薄信纸吞噬。
池镜秋下意识去抢,可抓到手中时,已只剩下一点破碎的灰烬。
“瞧。”清弋嗓音淡淡:“连一封信都保不住,你还能做点什么?”
池镜秋双拳紧握,眼眶通红:“我哪里冒犯你了?你要这样对我!”
“冒犯?”
清弋摇头:“你没有冒犯我。我烧掉它,只是因为我想烧。”
她面色依旧平静:“你很愤怒?”
“我不该愤怒吗?”池镜秋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可以当然愤怒。”清弋向她逼近一步,“但是你的愤怒毫无用处。”
“你可以向我抗议,可以向峰主申诉,还可以把怨气埋在心底以待来日。”
她讲话一向言简意赅,此时更是直白得近乎残忍:“但无论如何,你的这封信都回不来了。”
“哪怕你日后千百倍向我索偿,它再回不来——仅仅是因为,你此时比我弱小。”
“你弱小,就注定会受欺凌。今日不过是毁去你一封信,来日我恶念再起,想毁别的什么,你依旧无法反抗。”
“这样的你,有什么底气探寻仙道?有什么底气大声喧嚷,说,你要出了剑宗,跨越万里去找你弟弟?”
说话间,她威势渐起,勾得四下气流激荡翻涌。山风从窗口灌进来,掀动书页和珠帘,哗哗啦啦响作一片。
在这满室的狼藉里,清弋傲然立着,霜白的衣袂翻飞,恍惚间便如一羽飞鸿,破云披雪,凌烟绝尘。
冷丽孤高如此,全然是仙人应有的姿态。
——可,空有仙人姿态,却同俗世一样宣威耀武、倚势欺人,如此行径,能称得上一句仙人吗?
池镜秋强忍住从心底缓缓淌出的冷意,艰涩道:“好一个仙门魁首,竟能把恃强凌弱之事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剑宗开山立派之时,秉的就是这样的道心?你如此举止,就不怕历代先祖因此蒙羞?”
一时义愤,她出言便带了些讥讽。虽已有了撕破面皮的预备,但敌强我弱,心下仍不免惴惴。哪知抬眼去看时,清弋面上依然无波无澜,竟好似毫不动怒似的。
“耻辱?”
清弋俯视池镜秋:“我不觉得耻辱。放眼乾元,弱才是唯一的耻辱。”
荒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池镜秋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心下却明白,二人地位不同,争辩也是无用。遂压住反驳的冲动,只拱拱手把礼数做全,便顺势请辞:“照前辈所言,我既是弱者,必然配不上贵宗。既如此,再腆颜滞留宝地,便不妥了。收留之恩,秋来日必报。先前所费之资,亦可照价返补全。请前辈放我离去。”
又道:“山门大开之期尚余五日。我不信除明尘峰主的手谕之外,没有别的出宗之法。”
清弋目光至此才有了点波动:“你还是要走?”
池镜秋点头应是。
这坐忘峰大师姐黛眉微蹙,忽而冷笑道:“你倒是很记挂你那弟弟。可惜他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处处拖了后腿的姐姐。”
池镜秋的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清弋所言,正戳中她的痛处——她确实担心自己会拖累阿舟。
剑宗新弟子入门的第一年只是习剑,并不被传授道法。在试剑峰这半年,她起居作息皆与清玥一致,然而剑术不仅远逊后者许多,甚至连寻常新弟子也不能企及。前路如何,她实在不敢细思。
方出族求仙之时,自是身负凌云之志。直到遭了风雨,旦夕之间,跌下枝头。正狼狈梳理翎羽,以图再起。偏又阴差阳错,借着这泥潭,照出她本相——好梦初撞破,才惊觉身为燕雀,不是鸿鹄。
见短短两句就勾动池镜秋伤怀,清弋自然乘胜追击:“紫霄山既为九仙宗之一,新锐弟子虽不比剑宗,也一样是天骄云集。他资质平平,立身其间尚且不易,又怎能再护一个废物?——哪怕他愿意。你舍得吗?”
“今日你出了剑宗。纵使侥幸未死,寻到了人。一个心性软弱的姐姐,也只会成为他的软肋——当然,你若肯留下,那自是又有不同。我坐忘峰于攻战之术虽不算精通,却也有自己的立身之道。哪怕放眼整个乾元,此脉之岐黄方术,亦是颇有盛名。若你能习得一二,成为一个丹师,且不提显贵尊崇,起码有了自保之力——你意下如何?”
池镜秋垂眸不语。
半晌,抬起头去看清弋:“难为前辈与我讲了这许多,只是……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清弋俯视她,面若冰霜:“你若肯识时务,那是最好。”
少女苦笑一声:“我自然,无有不从了。”
说着,终究还是不甘心:“我不懂。资质平庸如我,究竟有什么值得峰主如此大费周章?”
“峰主行事自有道理,岂容你妄自猜度?”清弋周身冷然,“收了那些小心思,安分等候,来日你自会知晓。至于如今,你且随清玥住着,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许是见大局已定,耐心已消耗殆尽。她瞥过池镜秋一眼,话音未落,已化作一道白光离去。
池镜秋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之处,轻轻道了一声“是”。
那声音幽幽,含着深怨,湮灭在齿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