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尺素
梧桐疏影间2022-04-14 13:584,320

  打扫兽舍既脏且累,无怪清玥先前发怒。池镜秋陪着小姑娘在小元峰忙过一日,回到寝舍时,已是精疲力倦,几乎要抬不起手来。

  然而次日便是奕日,到晨起之时,她还是照旧起身,洗漱进食后跟着清玥去了试剑峰。一路上自是疲乏不堪腰酸背痛,清玥却神采奕奕一如往常。池镜秋瞧在眼底,也只有小小地羡慕一下。

  到了试剑峰,自然还是习剑。池镜秋隔着人群望望明尘长老,却有些心怯。经过试剑台上一遭,她如今实在是很怕他了。好在明镜只是纠正一回她的剑招,未再提及旁的。

  池镜秋这才放下心来。

  练剑的间隙,她看着天边流云,总算露出一点稍微轻松的笑来。

  就快了。

  就快了。

  等到来年开春,她就可以冲破此处桎梏,去寻她的阿舟了。

  ——————

  心中若是存着念想,时间似乎总要显得慢些。等啊等啊,半年的光阴,就在跌跌撞撞中走过了。

  开门的期限一日一日地近,剩下的日子仿佛残雪一般消融。眼见路旁草木萌出新绿,池镜秋心中也如这四下春光一般,渐渐鼓噪起来。她早早将自己的行装打点完毕。当初秦一释送来的内门弟子份例,凡用过的,也都拿灵石补上,封存完好。

  万事具备,池镜秋一遍遍抚过腕上玉珠,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清弋。

  对上那如霜如雪的美人,她先是谢过剑宗半年来庇护,又一遍遍谢了清弋照料,直到最后,才敢将自己出宗之事略略提了一提。

  她怀着深切的期待开口,清弋却不以为意,只以缺少峰主手谕为由,轻描淡写地将她回拒。

  她心下一紧,不由追问:那峰主呢?

  ——他半月前闭关而去,尚且不知归期。

  她怔在原地。三天后便是开门之日,峰主却闭关不出。若他始终不出,她拿不到手谕,又当如何出宗?

  可当着清弋的面,她纵有千种失望与不解,也不敢表露分毫,只喏喏地言道明日再来。

  一日,又一日。直到山门大开的洪钟响起,她始终没能见上明尘一面。

  眼看着一旬的开门时间过去大半,池镜秋昼夜难眠,不仅做事时失魂落魄,面容也迅速消瘦下来。那心事重重模样,不仅清玥好奇,连明镜也问过一次。

  可她再无暇顾及这些了。她久久驻足于坐忘峰大殿之外的三岔青石板路。神思不定,犹犹豫豫,不知是想上行,还是直奔山下而去。

  一旬时间过到第七日,山脚的外门弟子捎来一封书信。她打开细读,那字迹熟悉,点横撇捺,轻易就勾得她落泪。

  是阿舟啊。

  他说。

  “阿姐,我如今已经拜入紫霄山,做了个内门弟子,出入之间颇得师长看重。又交下几个友人,平日里论招对剑,闲暇之余,便一同下得山去,赏花饮酒,把臂同游。这半年来逍遥自适,所居所用,无不称意。其潇洒快活,是往常所不曾有的。你于彼方,不必过于挂牵。”

  万里之外,紫霄山险峻山道之上,池镜舟与三四弟子擦肩而过。他走远后,几人面面相觑,皆摇头道一声“怪人”。前者分明听到,却恍如未闻。只是脚步不停,盏茶时间就孤身行至山巅藏典之阁,自乾坤袋中掏出一摞典籍,在管事处后归还之后,又向阁内行去。

  “阿姐之疾,我遍览典籍,至今未解。便暂时仍以先前拟定之方为佳。所缺之物虽则难觅,我亦必然将其寻到。阿姐勿需忧心。”

  少年登上书有“丹籍”匾额的第三层,出示弟子腰牌后,便熟门熟路左侧第三排,取下一册古卷,从头细细读来。一卷读完,又换一卷。乾元仙道传承百万余年,凡有些底蕴的势力,藏书皆是汗牛充栋。紫霄山为上九仙宗之一,卷轶浩繁自不必说。他一一读来,面色却沉静如初。只是每每览至谈及“药人”的篇章之时,目光便有些冷。

  “我知阿姐醉心丹药,不爱刀兵,只是乾元路险,道途艰深,纵使埋首丹道,不问世事,也难逃人心算计、鬼蜮伎俩,体质殊异者乃有沦为炉鼎药人之忧。阿姐于此道,不可不多加审慎。”

  日光渐暗,他合了书简,拣起先前挑好的几卷典籍交至管事处,待书名一一录入借册,方静步向外行去。彼时暮色已深,山间起了夜雾。他一步步向山下住所处行去,便也一步步踏入雾中。

  “先前不告而别,想来阿姐定然怨我。我于分离之时,亦是颇多煎熬……然而将阿姐留于剑宗,虽是不得已而为,却也未尝不是佳策。阿姐生来纯良,不晓人心险恶,骤然踏入尘俗,何异于夜蛾赴火、委肉虎蹊?而剑宗平日与世隔绝,又有明尘峰主照看,你在此处,总要周全许多……待到来日,我能护住阿姐的时候,不论阿姐还怨不怨我,我自会去寻阿姐。届时纵有天崩地陷之巨变,你我亦必不离分也。”

  “如今暂别,只当是好事多磨。阿姐且珍重自身,潜心修行。来日你我再见,阿姐定要数倍康健于往常才是。”

  池镜舟回到住所,练过一个时辰剑术,复又坐到案前,研习起阵法典籍。

  “先前提及所交之友,其一出自苍陵州江家,有族兄亦在剑宗修习,此番来信,便是托他转寄。阿姐与我回信之时,亦可交付于他。”

  “天远地遥,音书难递。我落笔之时尚是深秋,却不知阿姐启封之时,又是什么情形?纵然剑宗因封山之故,节气总比乾元晚些,但到此时,也该冰消雪融了罢?若真如此,还请阿姐赏春之余,且将心中块垒抛掷。纵有怨怼,也留至来日与我当面问罪,切勿积郁于心,落落寡欢。但见你安心落意,这便是我所求的了。”

  “情长纸短,不胜依依。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阿舟顿首。”

  夜色深沉。少年收起典籍,吞了一枚辟谷丹,洗漱过后,便去了床上,却不是为歇息,反而盘腿坐定,吐纳调息起来。

  案前烛影摇红,两处同是相思。池镜舟于紫霄山静修一夜,池镜秋在剑宗,却落了一夜的清泪。

  她将那封信来来回回读过不下百遍,一时不解,一时怨怪,一时陷于自疑——阿舟是不是不想同她一处?他是不是厌了她这个无能的姐姐?

  不,不会。不会。她又苛责自己:阿舟全是为你着想,你怎能这样猜疑他?

  她隐隐明白,她是真的不能去找他了。她最好赶快拟出一封回信,讲自己并无怨愤,自己会好好修炼,会安心等着来日相见……她应该讲些好听话,让他安心。

  可提笔的手不住颤抖,落在纸上,只是一团团墨渍。

  她头痛欲裂,直到清玥前来敲门,才想起今日该去兽苑洒扫。勉强起身整整仪容,出得门去,憔悴面色仍将小姑娘吓了一跳。

  “你……你这是怎么了?”清玥倒退两步,咽了咽口水,“你就那么急着想见峰主?他真的闭关了呀。”

  池镜秋木然摇头,只道:“不是要去小元峰吗?”

  清玥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你这样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池镜秋低眸看她:“已经答应的事,如何能反悔。我没有事,走吧。”说着,径自走向门外。清玥半信半疑,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乘着白鹤前往小元峰的途中,清玥遮遮掩掩地瞥了池镜秋好几眼,最终还是没抵住好奇:“你到底怎么了呀?怎么忽然要见峰主?之前也没见你吵着要见他啊,你找他干什么?还有还有,我之前就想问了,今年新弟子也不少,他怎么偏偏对你这么看重……”劈头盖脸丢了一堆问题过来,小脑袋又忍不住向池镜秋这边凑,一双大眼眨啊眨,看来是实在憋了很久了。

  池镜秋却只是垂首出神,直到清玥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方低低道:“我是想找他,求一道出宗的手谕。”

  “你要出宗?你出宗干什么?”清玥一头雾水。

  “我去……找我的阿弟。”

  “你还有弟弟啊?”清玥兴致陡增:“你弟弟在哪里?他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在很远的地方。他来过,又走了。”

  “那他肯定是没通过择选咯。真可惜,我还挺想知道你的弟弟会长什么样呢。”

  “不。”池镜秋呢喃道:“他通过了。”

  这声音其实很低,奈何清玥耳朵尖得不似常人:“你说他通过了?不可能啊。你不会在骗我吧?你们择选的时候,他走到哪一步了?”

  池镜秋唇色苍白:“我们登上青云路,过了问心桥,又去了试剑台。我在那儿昏过去,再醒来,他就走了。”

  “不对啊。”清玥挠挠头,一脸费解:“青云路刷下去无灵根、无毅力之人,问心桥刷下去无恒心、无定性、心术不正之人,都上了试剑台了,表现再怎么差劲,也能落一个外门弟子啊——何况你也说了,你先撑不住昏过去的,那他不是比你表现得还好吗?你都留下来了,怎么他留不下来?”

  池镜秋眼眶发红,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是留下信,说这里没有他想要的,就不告而别。”

  “他肯定在撒谎!”清玥气哼哼的,“我们剑宗是上九仙宗里最好的,他怎么可能舍弃这里跑到别的什么地方。他肯定是在骗你。”

  她本是随口之言,哪知池镜秋听得此话,却默然良久。

  白鹤落在小元峰放鹤亭之侧,二人跳下来,理理衣袖继续往兽苑走。

  池镜秋被清玥先前的话勾得有些黯然,小姑娘犹未察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峰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他这么多弟子,除了清弋师姐,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样呢?”她正有些急切,又因年少不懂得收敛,一时神态便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池镜秋跟她出门,本是不敢面对案上哪张单薄信纸,哪知来了外面,还要被人身前身后逼问。潮水般的疼痛骤然反扑,一时间仿佛有无尽的森寒眼风、如刀唇舌,无休无止,向她围困而来。

  “别问了,别问了……”

  池镜秋踉跄几步,伸出手徒然在虚空扶了两把,仍觉得天旋地转,只得驻足站定,咬紧下唇,试图留住残存的一点清明。

  清玥毕竟还是孩童心性,见池镜秋骤然变色,心下已经有了几丝害怕。只是她天性要强,又被骄纵惯了,即使后悔,却还要虚张声势。嘴上不旦不肯饶人,反而更硬了几分:“你这是干嘛?刚刚还不这样,怎么我一问话你就这样?不会是装的吧?我告诉你,别以为峰主看重你,就可以……”

  池镜秋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是断了。

  她霍然睁眼,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清玥本来就心慌,见状更是警惕,右手已然按上腰间锦囊:“你瞪我干什么?我……”

  她大约以为池镜秋要暴起发难,然而后者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径自转身,向山脚放鹤亭快步行去。

  “站住!你去哪儿?”小姑娘一阵心慌,不由追了两步。

  池镜秋哪里还会回她。

  清玥犹豫片刻,究竟还是害怕,遥遥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拔足往山上兽苑跑去。

  小冤家是走了,池镜秋耳畔却并未清静许多。她昏茫茫行在浩渺山间,却像是坠了幽冥,入目烟云,全看成翻腾妖雾,耳畔风声,也化作喋喋鬼笑。

  那鬼说:走吧,走吧,此处哪有你容身之地?

  她听了此言,举目四望,只觉天地浩大,却绝无一处熟悉之景。

  此是何地?

  见之可怖。我不认得。

  她边走边哭,不多时已行至放鹤亭中。

  走吧,走吧,去你所思之人身边,再不受一丝桎梏。鬼怪又在她耳边诱惑。

  是了。她混混沌沌地想,她不要待在这里,她在这里不开心,她要去找阿舟。她要清清楚楚问问他,当初说要一直在一起,怎么忽然就不算数了?他们已经闯过了择选,究竟是什么让他放弃?

  一念既起,她再没了任何顾忌,握住石台之上“百炼钢”便要敲柱唤鹤。可强撑着目眩绕步许久,却始终认不出哪个柱子上面刻了“山门”。

  没有吗?

  池镜秋失望地将钝剑随手丢下,正原地恍惚,却忽闻一声鹤唳。她一惊,躯壳倒比心神更快,不做思索,已经向外追去。

  她要出去,有人正巧进来,一进一出间,便不偏不倚在台阶处堵个正着。池镜秋仓促间望去,刚瞧见一个瘦高影子,那人已闪身已经让出路来。

  彼时鹤羽飘转而下,纷纷扬扬,在她凄迷泪眼中,便幻化一场永不终止的落雪。

  万籁俱寂中,他却开口,嗓音沉静,如承载了虚渺月影的静夜沧海。寥寥四字,说的是“姑娘先请”。

继续阅读:第十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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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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