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银鹤。”
池镜舟轻声道。
“什么？”四下人声嘈杂，池镜秋一时未能听清。
“没什么。”他狡黠地笑了笑，把脸凑到池镜秋耳侧，压低了嗓音声，道：“阿姐，你瞧，先前跟你说的人……这不就来了？”
“你是说……他们便是八大家族的人？”池镜秋微讶：“怎么来得这般晚？这……也没有空余的位置了呀？”
“他们自然比我们想得周全。”池镜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一二排木屋处瞧。
池镜秋依言看过去。
却见那一二排木屋之前、临近湖面的缓坡上，一团团灯火骤然从暗色中亮起，沿着湖岸一路烧过去，不过瞬息功夫，连那宽阔湖面的对岸，也已经亮起了一条火龙。
火光映亮四周，照出阴影中沉默立着的人影，池镜秋这才惊觉，那处原先竟有人一直候着。
“这……”她忙看向池镜舟：“这是？”
池镜舟飞快地冲她眨了眨左眼：“阿姐且看着。”
池镜秋不明所以地将目光移了回去。
漆黑宽阔的湖面之上，银鹤凌空，灯火摇晃，缥缈的银辉与昏黄的火光交相辉映，恍惚间仿若天上皓月悄然坠落，又有天河倾泻，碎了满地星辰。
仿佛害怕惊扰什么似的，她的呼吸悄然放缓了。
四下忽得静了下来，湖岸上灯火晃动，人影憧憧，却是一片寂然无声。
于这片难得的安静中，金钩银鹤长唳一声，便从它那笼着银辉的背上，骤然撒下一帘柔白的轻纱。
极软，极轻，恍若一片缥缈的云雾。
那轻纱见风便长，飘转着落到岸上，很快便被守在岸边的人牵起，几个人领着边角铺展开来，蜿蜒地铺到第一排木屋前。
这一切都在无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呼吸的功夫，那白纱已被稳妥地铺好。铺在地上的部分，白莹莹恰似冬日里落下满山轻雪，而垂在半空中的那段，则温软柔和，仿佛泻下一泓皎洁的月光。
于这月光尽头，缓缓走下一道纤长玲珑的水蓝色身影。女子每一落脚，那白纱便凝实些许，等她终于踏上湖岸，身后已俨然化出一座玉色的石桥。
立时便有候着的人迎上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女子似是吩咐了什么，那人连连躬身，瞧着极惶恐的模样，直到女子摆了摆手，方弓着腰退开。
而那女子复又回到石桥边，垂首静静地候着。
原来她竟还不是这金钩银鹤真正的主人。
究竟来者是什么人，摆下这么大的阵势？
池镜秋只觉得心下更好奇了几分。她转头去看池镜舟，他却只是神神秘秘的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又过了些许时间，那银鹤背上的贵人终于现了身。
明黄色衫子配着银白的长裙，看身量，似乎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
少女走下这白纱幻化的石桥，由先前的女子引领，踩着莹莹生光的纱路，缓步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座木屋。
池镜秋目送着那少女走过去，再多的，她便看不到了。
而直到这时，那金钩银鹤方一振双翼，落在了岸边的石台上。它后面跟着的几只灵禽也纷纷收翅，停在一旁。
于这些灵禽之上又走下来许多身影，只是却没有先前那般声势了。
池镜舟这才凑过来，得意地一笑：“阿姐现在知道了吧。”
池镜秋自然明白了。
她点了点池镜舟的眉心，笑了笑，无可奈何地嗔道：“便是再愚钝，此时也该清楚了。阿姐还没有那么傻。”
难怪八大家族的人来得这般晚，原来他们一早便遣了族中仆役过来，提前占好了位置。也正是因为一二排木屋来的是八大家族之人，旁人生怕不慎冲撞了他们、引来祸端，宁愿在后面几排挤着，也要离得远远的。
故此，那一二排木屋之间才会如此空旷。
池镜秋想通了这些关节，咋舌之余，复又想起另一桩事情：“这么大的阵仗。这是哪一家？其余的七家也要来吗？”
“金钩银鹤、素云纱。”池镜舟微微一笑，断然道：“当是明家。”
“便是那个明家？”池镜秋神色忽然有些黯淡：“也不知阿……他怎么样了。”
池镜舟不意自己竟引得她难过，忙拍了怕她的肩膀，轻声劝慰：“会好的。”又附到她耳侧低声道：“剩余的七家估计也要来的，约摸着就快到了，阿姐要看吗？”
池镜秋轻声一叹，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先回去了。”
“我同阿姐一道。”池镜舟殷勤地扯住她的袖子，同她一起回了木屋。
二人回了屋子，池镜秋也无心再看书，只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径自回了铺盖上，双手交叠着躺好，睁着眼睛静静出神。
“怎么了？”池镜舟凑过来赔笑：“忽然不高兴。”
池镜秋测过脸，对上他漆黑的一双眸子，忽得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拍拍池镜舟，叹了一口气，低声安抚道：“没什么，歇息一会儿吧。”
说罢，径自合了眼。
池镜舟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睡下了。
不多时，窗外又传来几声由远及近的嘹亮啼鸣。
又是八大族中的一家吧。
池镜秋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心绪却始终纷纷扰扰，无法安定。
想着明日的仙门择选，她的心底无法遏制地升起难言的不安。
一夜辗转难眠，终是熬到了天亮。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池镜秋才无声地从铺盖上坐起来，看着微微透出些晨光的窗子，怔怔地发起呆来。
昨夜里，窗外的动静一波接着一波，她默默地数着，八大家族一个也没落下。
整个乾元界的天之骄子，怕都聚集在了此处。
天骄云集，但名额却有限，他们真的能通过择选吗？
临出门时，族长虽未多说，可心里也必然是盼望他们能做出一番作为的。否则，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把他们送出来呢？
她极轻地叹了一声。
又坐了一会儿，腿脚有些发麻，池镜秋伸手去揉，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却骤然窥见一个跪坐的黑影。
她浑身的汗毛几乎要倒竖起来，整个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差点就要惊叫出声。
待定睛一看，却是阿舟。
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过来，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跪坐着。整个人离得极近，仿佛要贴在她身上。熹微的晨光透过窗隙洒在他脸上，朦朦胧胧，却照不进他漆黑的双眼。
面容俊朗，唇却红，仿佛深山中食人血肉的精魅，一双漆黑的眼幽幽地看着她。
池镜秋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却笑了一笑，又无声地把脸凑过来，用口型向她询问：“阿姐，怎么了？”
池镜秋这才醒过神来。
整夜未睡，又被吓了一遭，她面色恹恹，只强打精神地挤出一个笑，轻声道：“没事。”
池镜舟也不再多问，只默默地陪坐在她身旁，与她并肩看着一扇天光。
直到天光大亮，两人方起身，各自梳洗去了。
一切收拾完毕，已是辰时一刻，三人尚在木屋之中，便听得四下人声喧嚷。
等到走出门去，方彻底见识到这上九仙宗第一门择徒的盛况。
只见四下人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摩肩接踵，莫说人了，只怕连根头发丝都挤不进去。
池镜秋前几日已见过这场景，如今虽惊诧，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冷不丁一抬头，望见远处的山脉，却骤然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们前几日来时，这片山脉虽则蜿蜒盘旋，但山川走向、林木稀疏都还能看得清楚。如今望去，却是云遮雾绕，白茫茫一片全掩了去，仿若苍龙吞云吐雾，盘踞于此，只在偶尔吞吐气息之时，从那云雾中探出一鳞半爪。
分明这云雾昨日傍晚还没有，想来是竟一夜之间涨起来的。
她心中略过一个猜测，便看向池镜舟，压低了声音向他求证：“……是阵法？”
池镜舟微微点了点头，正色道：“想来是。此等仙门，自当有护宗大阵。”
闻言，池镜秋心下又多了几分敬畏。
风叔随手合了木屋的门，却未往前面去，而是领着二人站在了墙边。
三人一起，默默的等候着。
又过了些许时辰。
辰时三刻，于湖边数万人殷切的目光之下，那浓厚的云雾，忽然剧烈地翻滚起来。
四下人声亦渐渐沸腾起来。
池镜秋与池镜舟对视一眼，面上都显现出一丝期许。
那云雾越滚越快，仿佛苍龙不安地舞动。
池镜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一道赤红的霞光于云雾深处猛地亮起，如淬火长剑，骤然斩破青霄。下一瞬，汹涌的气浪劈开云雾，显出一角险峻的峰顶。
霞光划破云雾，于高天之上盘旋一周，减缓了冲势，慢慢地坠向湖泊。
风叔面色沉肃：“来了。”
霞光散尽，两道颀长身影于湖泊上空显现。
原是仙人御剑而来。
湖泊四周，人声渐渐轻了。
池镜秋的心却提了起来。
湖泊之上，一道青年男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今日我剑宗择选新弟子，以青云道、问心桥为试。通过者，方可进入下一轮，或将遴选为内门弟子。”
那人手心向上，缓缓浮现出一道通透的青芒。
“去。”他道。
那青芒被他抛出，迎风便长，于瞬息间拉得极长，连通湖面与那云中的峰峦，又逐渐凝实，化作一条古拙的青石板路。
出自凡尘，直入仙天。
“诸君，请上青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