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风叔兴致勃勃地叫上三人,仍由春生驾车,复往内城赶去。
池镜秋既知道他有谋划,难免心下惴惴,只面上仍作无事罢了。
到了内城,风叔依旧往热闹人多处凑,边走边逛,零零散散买下不少物事。
而春生与昨日一样,只牵着车架在街头等候。池镜秋经过风叔提点,心下对他已升起几分警惕。此时他不在身边,心底倒还宽慰些。
走走停停,于暗自焦灼之间,竟是又逛了一日。池镜秋随着众人自一家糕点铺子中出来时,恰巧望见天边赤霞如烧,已是红日西斜了。
她盯着风叔的背影,心中愈发忐忑。
难道情形又生变故?风叔为何迟迟不动呢?
“阿姐。”池镜舟忽然开口唤她,待她看过来,便伸出右手,递给她一枚蜜饯:“你尝尝这个,我瞧着是用酸杏腌渍的,入口虽涩,等上一会儿便有回甘。”
说着,极快地冲她眨了一下右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池镜秋明白他在宽解自己,便从善如流地接过去,张口吃下,抿嘴一笑,看着他轻声回道:“果然是。”
他们在后面嘀嘀咕咕,风叔虽听得见,却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地往前走。
又行了小半条街,看到左手边有间气派的成衣铺子, 他方停了脚步,回过头招呼三人:“既然碰上了,且进去瞧瞧,待逛完了,刚好在外面用个晚食,便该回去了。”
说罢,抬脚先进了铺子。
池镜秋与池镜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按捺不住的激动。
阿音仿佛也察觉了什么,垂着的长睫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坚定与决绝。
一行人进了成衣铺子,风叔特意招来位女掌柜,使她带了池镜秋去看裙衫。他则领着池镜舟与阿音往另一处去了。
这铺子装饰得雅致,用以更衣的隔间也置了许多摆件。池镜秋抱着挑好的两条长裙走进去,四下打量许久,确认从外面并不能窥见里面的情形后,方从怀里取了自己的乾坤袋,探入其中,迅速地拿出一枚由朱砂写就的泛黄木牌,并一只精致的木偶。
拿到东西,她用力咬破左手食指,待血珠溢出后,将其分别在木偶与木牌上滴了两滴。
血珠丝丝渗进了木偶与木牌里,随即闪过一缕灵光。那木偶竟缓缓融化,落在地上,迅疾伸展开来,长成个纤细娇小、一丝不挂的少女,细看眉眼身量,竟与池镜秋一般无二。
少女缓缓站直,黑白分明的平静地望看着池镜秋。
池镜秋看着浑身赤裸的少女,双颊忽得烧灼起来。她匆匆往隔间小门上望了一眼,迅速脱下身上的衣衫,递给身前的偶人,又自乾坤袋里取了一套衣衫穿好,方拍了拍发烫的脸,抬起头来。
到这时,那偶人已然悄无声息地穿戴整齐了。
这偶人和木牌是风叔计划中极重要的关窍,四人各自拿了一副,据他所言,单是这可供寻常人隐匿身形和气息的木牌,便抵得上三株百年结景草,更不用提那几可以假乱真的傀儡偶人了。
风叔说这话时,破天荒地显露出了一丝肉疼,池镜秋心下暗度他所言非虚。
理好衣衫,池镜秋把那木牌握在手中,随着掌心渐渐发烫,身形也缓缓淡去,直至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她心念一动,那安静站着的偶人忽然眨了眨眼,抱起选好的两件衣衫,挂上一个雀跃的笑,轻快地提起步子,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
“少女”回到方才挑选衣服的地方,将手中的衣服交给女掌柜包好,道了一声谢,便回了大堂,寻个角落坐下,静静地等着风叔三人。
无人看见的虚空里,池镜秋操控好傀儡坐下,摸了摸自己无形的右手,待左手摸了个空,又确认了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当真看不到自己后,方有些雀跃地抿起一个笑,按捺住心底的惊叹,站在“少女”背后安心地等待。
盏茶功夫,“风叔”领着“池镜舟”与“阿音”走了过来,几人各挑了几身衣服,汇到一处,言谈举止全与真人无异。
若非早知道,池镜秋绝对猜不到,眼前“阿舟”鲜活的外表下,全是木头刻成的心肠。
“风叔”付过灵石,便领着“池镜秋”三人出了成衣铺子,慢慢悠悠地寻了处酒楼,走上三楼选了个包厢,点下一桌饭菜,也不要伙计服侍,径直关了包厢的门,往椅子上一坐,自袖袋里取出个深青色的石铃放在身前的暗红色楠木桌上,环顾一下四周,挑起个讥讽的笑,便阖上眼不动了。
而池镜秋则匆匆地穿过人群,回到今日去过的第一家铺子。那是一处茶楼,共有六层。池镜秋便在第四层最偏僻的一处雅室等候。
这傀儡虽则逼真,用在此处,却也有极大的两个弊端。
它原是为修者而备,似池镜秋与池镜舟这般,虽有灵根,却还未引气入体、正经踏上修道一途的,因为体内未有灵气,灵识又荏弱,要用起来时,便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便无法控制。此是其一。
二来,似风叔那般修为高深的修士,因为周身威压隐蕴,灵力波动复杂,傀儡难以模仿周全。若寻常日子也便罢了,偏此刻又有高阶修士时时监视,为了不露破绽,便要多分些灵识在那傀儡上面,待事成之际撤回灵识,自然也多了些风险。
也因了这两处缘故,风叔昨夜便与三人定好,待行动之际,用木牌隐去身形之后,便在今日去的第一家铺子聚头。
池镜秋到了地方,虽茶楼已经打烊,四下皆无人声,却也不敢妄动,只寻了一个矮几,静静坐着等候。
那木牌将他们的身形、声音、气息全部隐去,即使同样持着木牌的人,也不能瞧见彼此。是以池镜秋并不清楚,除她以外的三人是否已经到了。
她能做的,只有无声地等待。
夜色渐浓,长街上的人影越发见少,街边铺子灯火一家一家熄灭,池镜秋便望着窗外的灯火出神。手腕上挂着碧绿玉珠的红绳被她解下来,握在另一只手中。偶尔用的力气大了,硌疼了掌心,她便惊醒过来,轻轻地摩挲两下。
许是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雅室内灵光微微一闪,现出风叔的身形来。他抬手拈了一个隔音的灵诀,轻咳一声,道:“可以出来了。”
池镜秋如蒙大赦,忙收了木牌站起身,却顾不得自己,只用目光急匆匆地四下逡巡着,直到瞧见两三步外逐渐显现出身形的池镜舟,方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到这时,她才觉出自己太久未变坐姿,猛然站起来,气血尚未通畅,手脚都有些僵麻。
池镜舟亦寻见了她,瞧她站立不稳,忙两步跨过来,伸出手稳稳地撑住她,急声道:“阿姐,你怎么了?”
一旁,刚刚显现出身形的阿音闻言亦是担忧地看过来,似乎想要探看,又顾忌什么似的,到底是没有上前。
“我没事。”池镜秋抿嘴一笑:“手脚麻了,缓一缓便好。”
池镜舟“唔”了一声,手却没有拿开。
风叔可不管他们这边腻歪,见池镜秋没有大碍,便挪开了眼,随手从一旁拉出把木椅,大大咧咧地往上一坐,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
长街尽头,车架上,春生面色忽变。
他匆忙从袖中取出一枚深青色石铃,轻轻摇动,却未有任何响声,立时不再犹豫,迅速地从袖中取了一枚小一些的,于右手双指间捏得粉碎。
神色,已彻底沉了下来。
几乎同时,“风叔”及“池镜秋”三人所在的酒楼外,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一片阴影渐渐扭曲,隐隐变幻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他望向“风叔”所在的包厢,只踌躇了一瞬,便身形一晃,化作极小的一缕黑雾,闪到窗边,贴着窗纸缝隙钻了进去。
包厢里面自然空无一人,只有四只散落在地的破碎木偶,以及暗红色楠木桌上,被捏成齑粉的青色石铃。
不过片刻,暗市,暗室中。
黑袍人神色冷厉,俯视着伏跪在地上的春生:“鶗鴃傀?”
春生还未脱下仆役的衣服,只是外面裹了一层灰袍,脸也蒙得结结实实。
他道:“确是,暗三进去的时候,只剩下这些。客驿里叫人查过了,包袱还在,丹顶云鹤也被灵符换了。想来是早有准备。”
说着,自袖中取了裂开的木偶碎片捧在手上奉过去。
蒙面人接过去,低下头细细地探查,只是面色却越来越沉。
半晌,他掌心忽然燃起火焰,将那木偶碎片吞噬进去,不过一两息,便烧得一干二净。
他冷哼一声:“收拾得倒干净。”嗓音淡淡,神情却森然:“这点时间,他带着三个凡人,必定逃不出去。吩咐下去,抽一半人手,围着这条街仔仔细细地搜。剩下的人在城门处守着,若有懈怠……”
他只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春生闻言,却狠狠地打了一个冷噤,忙低头应道:“是!”
悬灯城人来人往,繁华依旧。五天后,一辆运着谷梁的车架跟着拥挤的车流,缓缓地驶出了北城门。
走出老远,车夫眯着眼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忽得哼出一声嗤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