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穹说着狠话，却满眼伤痛，聂家基业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同时，也延续了恩怨和纷争。
他们每一代，都谨遵上一辈定下的规则，最高的位子，只容得下最有能力的那个人，这是祖辈试错得出的铁律，非如此难保家族的太平昌盛。
一旦没本事的有了一争之力，只会滋养出狼子野心，落得个亲人反目、分崩离析，甚至是后患无穷的下场。
当然，聂家从不缺少不甘心的落选者，在足够大的诱惑下，心态摆不正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可以想见，亲人又算个屁。
每一代，都有那么几个不肖子孙被摘出去，此后聂家的荣光跟这些人再无半点关系，体验过一朝天堂一朝地狱的差别，这些人会更疯魔，报复起来也更狠毒。
但蚂蚁绊不到大象，这些潜在的威胁本来也不算什么，已经不被承认的聂家人，对付起来也不必客气，失败者想击垮成功者，哪有那么容易。
可要是自己家里出了个糊涂的败类，被外人洗了脑下了套，那就难说了。
“你没错，错的是我。”
聂穹从座位上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空旷的地方。
聂清扬也跟着站了起来，不安的看着聂穹。
长长的叹了口气，聂穹恍惚的目光回归清明，似乎对某些难以做决断的事有了定论。
“从你爸开始，我就不该顾念父子之情，这长痛不如短痛，再包庇下去，聂家迟早毁在我手里。既然你们父子俩不想当聂家人，我没理由不成全你们。”
聂穹背对着聂清扬，聂清扬知道聂穹这次不是在吓唬他，便慌了，“爷爷！”
不等聂清扬说些什么，聂穹就抬手，示意对方不用说了，“我为着家里和睦，为着给你们父子俩留条后路，一直把清奇蒙在鼓里，这陈年旧账，总要清算的。为你们，委屈老二，不值！我看开了，也想通了！”
聂穹语气坚定，聂清扬也不再克制自己，他红着眼睛满脸讽刺的反问道：“他委屈？聂家的江山都是他的！他有什么可委屈的？他没爹没娘可怜是吧？那我这样的就算有吗？我就不委屈吗！是，当年是我对不起他，可这还不是你偏心造成的！我爸争不过他爸，你说他不该争，他活该，我也争不过老二，可我就是要争给你看！凭什么他生来优秀我生来平庸！凭什么从我爸到我都争不过老二家！凭什么我爸成了植物人就是活该了？凭什么所有的好都被老二占了？我就不配得到一点眷顾吗？”
聂清扬的诸多怨念，没有一条是关于他父亲，和因他父亲导致，才落下终身残疾的腿。
故此，哪怕他对其他人没有感情，包括聂穹，对他父亲，却是真心爱护的，
也许他坚硬带刺的外壳之下，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并没有那么冷血。
聂清扬歇斯底里的大吐苦水，再不装着驯服、顺从，聂穹反倒听得很踏实。
至少，聂清扬肯说实话了，肯表露真正的心声了，可他还是没打算改变主意，再错下去，不知还要作多少孽，祸及几代人。
“好，你能痛痛快快发泄出来也好，不至于等我死了，只能烂在肚子里。”
聂穹转过身面对聂清扬，异常的平静，这叫聂清扬有些不适应，以前他暴露一点心思都要挨罚，刚才他实打实的忤逆对方，却得到了嘉许，他不理解。
“你觉得我偏心老二，你不服？”
撕开了真面目，便没必要再装下去，聂清扬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是！”
聂清扬肯承认比什么都强，聂穹觉得，至少对方还算坦荡，“除此之外，你对老二还有哪些不满？”
聂穹问得奇怪，聂清扬虽然纳闷，却不由自主的认真思考了一番，他到底还看不惯聂清奇什么呢？
答案是没有的，聂清奇确实得天独厚，对他虽比不上聂蕊那么亲厚，碰面的时候，也能亲切的唤他一声大哥。
心胸、气度，好像各个方面，他都输给聂清奇，他也不知道他自不量力的底气是从哪儿来的，是跟自己较劲，还是没能达到父亲的期望才敌视聂清奇。
每当聂清奇提出要他去公司帮忙的时候，都会被聂穹推脱，他其实是很愿意，很期待的，他想，纵使他做不到像聂清奇那么好，也会在能力范围内让聂穹满意，可就因为年轻时做错过事，聂穹再不给他机会，聂清奇本人帮忙游说也不行。
今天看到新闻的时候，他心情很矛盾：呵，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吗？可聂清奇不是神仙啊，在那个位置应该很累的吧，或许聂清奇也感到身不由己呢。
“没有。”
听到聂清扬说没有，聂穹并不意外，“所以上一代的恩怨，是上一代的事，干嘛要牵扯进你们这一辈儿呢，要是没发生过那些，你跟清奇也未必做不成好兄弟。”
聂清扬不吱声，没对这种可能性作出反驳。
“但万事没有如果，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我以为有些事瞒着不说，才是对每个人都好，事到如今，也该面对现实了。”
回想过往，让聂穹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添沧桑，语调也变得轻缓、感伤，“我不用猜，都知道你打小被你爸灌输了哪些思想，要赢过弟弟妹妹，要拼尽一切不遗余力，不能输。”
说到这里，聂穹用拐杖指了指聂清扬不灵便的那条腿，“你这条腿，不就是你爸逼着你逞能才废掉的吗？这也怨得了老二他们？”
望向自己的下肢，聂清扬睫毛颤动，嘴巴抿得紧紧的。
可事实的确如此，假如当年他无视父亲失望的面孔，放弃体能训练选择及时就医，腿就不会残。
“知道为什么从来没人提过你妈是谁吗？”
聂清扬猛地抬起头，像木偶突然被注入生机与活力，“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条件，你要做聂家人，就只能有你爸这么一个亲人。”
聂穹漠然的说着残忍的话，聂清扬急切的想知道自己母亲不被接受的原因，便拖着腿快步冲到聂穹面前，“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妈？她是谁？她在哪儿？”
即使聂清扬濒临失控，即使仰视比自己高得多的孙子很吃力，聂穹也一点不打怵，“为什么？因为她是仇人精心培育的棋子，她的作用就是要害得我聂家鸡犬不宁！”
聂清扬愣了愣，尚在反应的阶段，聂穹就接着说道：“这理由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一个，你爸为她吞了安眠药，没死成，才变成现在那副德行！”
“还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一个，你爸为了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怀着身孕的弟媳！这三条命，你觉得老二应该找谁讨？”
震惊到木讷的聂清扬眼睛直直的，却不聚焦。
“说起来，要不是老天爷手下留情，你的那通电话，又会葬送老二的女人和他孩子的命，你不愧是你爸的好儿子……”
嘴巴微微张开，聂清扬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完全失去了思考力和行动力。
知道聂清扬还有很多没说出口的困惑等待解答，站累了的聂穹回到座位上，“你爸本来没有争强好胜之心，拿得起放得下，直到认识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莫名其妙的性情大变，他开始对我不满，处处针对你二叔，我察觉到不对，才发现他竟然跟仇家的女儿好上了，那个仇家，就是被你太爷爷逐出聂家的不肖子孙，你觉得抛开她们接近你爸的目的不谈，单从伦理来说，他们能在一起吗？”
“我命令你爸跟她断干净，可你爸就像着了魔，一气之下和她私奔了，一年后，就抱着你回来了，所幸你是健康的。我明知道你爸是假意悔过，也不忍心把你们爷俩拒之门外。你爸很听话，没在你面前提起过那个女人，现在看来，他是听那个女人的话，他们生怕你失去竞争继承人的资格。大约是清奇太出挑，他们在你身上看不到希望，就又把主意打到你二叔两口子身上。”
“你二叔二婶并不是飞机失事去世的，而是车祸。你爸也没想要你二叔二婶的命，他本意是制造一场小事故，你二叔二婶养伤期间，他好取而代之，可仇人哪有他以为的那么善良，他们的目的只是让我家破人亡，而不是帮你爸坐上继承人的位子。你二叔二婶死了，你爸意识到自己被骗也晚了，可仇家更狠的是，不想再骗下去，知道了真相，你爸哪还有活下去的念头，救回来的时候已经脑死亡了。”
扑通一声，聂清扬原地跪了下去，眼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东西，脸上残余难以置信的错愕。
见状，聂穹的眼眶也是湿润的，可已经开了头，就必须讲完，“仇人好心机，好手段，好耐性，用一个没有杀伤力的女人，让我折进去两个儿子，一个好儿媳。可我来不及伤心，我还得善后，不让手足相残的悲剧再次上演，不让仇恨蔓延到下一代。所以当时还年幼的你，以为你爸是生了场大病，老二则以为他爸妈死于空难。我谁都能不告诉真相，谁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