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个晚上过去,我爸又恢复了清醒。
他丝毫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睡醒时就对着自己莫名其妙包扎起来的胳膊出神。
他喝酒与不喝酒时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一贫如洗、辛辛苦苦拉扯女儿长大的老实男人,会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
就像他会把赌钱美化成投资一样。
我没有证据,因为就算证据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会看。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去相信的事实。
我总不能撬开他们的脑瓜,把证据塞进他们的脑浆里,手动摇匀。
别人都说我爸命苦,我却想不出他的命究竟苦在哪里。
只有酒精会撕开他伪善的皮囊,露出污秽肮脏的本性。
但这不是他作为一个人渣败类的借口。
可怜无辜的酒精却要为他的所作所为背锅。
他问我:“中午吃什么?”
“下午要去学校吧,我开车送你。”
你看,他明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会在事后觉得愧疚,并试图用这点子愧疚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丑恶,为自己洗脱罪名。
我咬了咬后槽牙,隔了一晚上肿胀起来的脸颊又酸又痛。
我想不出来即将到来的暑假该去哪里避难。
之前寒暑假一直都呆在奶奶家。
可是去年婶婶已经把我连人带被子一起扔了出去。
她让我滚回自己家去。
大人的世界总是有八百个心眼子。
她觉得我是我爸派来安插在我奶奶身边的卧底,是来和他们抢房子的。
奶奶和我哭,她说她已经八十岁,子女们的事情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又和我说,叔叔婶婶一家自从爷爷过世后,伺候了她将近十年,平时买菜都是人家掏钱。
我有爸有妈,不能每次放假就回来白白张着嘴和他们要饭吃。
之后她又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乖乖回家去。
他们句句不离家,可怎么样才算是家?
我想不出来,只觉得起码我家这样的不算家。
回到学校,王国庆看到我肿起来的脸颊惊呼:“卧槽,肿的这么牛掰!”
“你是去闭关一天修炼绝世武功了吗?”
她用胳膊肘怼我,冲我直眨眼睛:“咋回事,觉醒武魂了?”
她的脑子看小说看得没救了。
我推了她一把:“去你的,我智齿发炎了。”
我俩一起买了奶茶,挽起袖子准备对着一片空白的作业大抄特抄。
一支笔,一个晚自习,还学校一个奇迹。
王国庆发给我的写满答案的卷子照片,只一眼,我就觉得上面的字迹莫名有些熟悉。
划拉着手机屏幕,找到写在左上角的名字。
秀气又桀骜的写着三个字。
董玉荣。
这个世界有一种很奇妙的构造。
从前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他和你的生活半点关系都牵扯不到。
可一旦有过交集之后,那这个人出现的频率就会越来越高。
越是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她就越会出现在你左右,如影随形。
王国庆已经抄疯了,抬头发觉我迟迟没有动笔,猛地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你还不写!”
她恨铁不成钢:“这可是老班的作业,你不写等死呢!”
“翠花那个变态还有两张数学卷子,周一还要收错题本。”
“来不及犹豫了!大人,快拔刀吧。。。”
我握紧了笔,却迟迟下不去手。
在看到‘董玉荣’那三个字的时候,我仿佛被笼罩在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
我想起了那张考了一百一十八分的数学卷子。
想起了董玉荣眼底讥诮的笑,和那句揶揄我的话——‘王瑛,我们真的是一个补习班的。’
于是我按灭了手机屏,丢进了桌兜深处。
我说:“别管了,这次我要自己写。”
10
我熬了一个通宵,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了。
王国庆原本拍着胸脯说要陪我奋战到天亮,她复习,我补作业。
可事实却是她学了五分钟就钻进被窝里看小说。
她一边骂我神经病一边把小台灯借给我。
熬到两点的时候,她睡了过去,手机砸在她脸上也没有动静,只有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我发现我毫无睡意,更没有一丝疲惫。
我也说不上来那股莫名其妙对董玉荣的敌意来自于何处。
我本就抄了她的卷子,本就撒了谎,接受她瞧不起的讥讽和嘲笑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可是我不甘心。
上课时,我依旧是睡意全无。
我震惊于身体的一反常态,在看到旁边的王国庆瞌睡得直翻白眼时,又默默的把后背挺直了些。
是啊,是不甘心的。
晚饭时,我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说:“我把你在你爸那的东西拿走了。”
“周五放学我去接你,还是你自己过来?”
她说这句话时毫无铺垫,也没有起承转合,就这样直咧咧的塞进我的耳朵里。
嘴里的小米粥忘了咽,对面的王国庆抬起头来看我,小声说了一句:“咋啦,中彩票啦?”
这个消息和中彩票对于我来说倒也没有区别。
我垂下眼睛,强行驱赶走心中的喜悦,努力拿出一副镇定的口吻说:“妈妈,学校要补课,周六下午才能回家。”
她说:“哦,那到时候看吧。”
“不忙了就去接你。”
我再一次走了狗屎运。
可人总是要长些记性,得到一个东西的代价是要用另一个失去来换的。
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又要失去什么。
周六下午,接我的人从我爸变成了我妈。
我没再像之前那样风风火火的赶着第一个迈出教室。
我磨磨蹭蹭收拾完了书包,顺手拿起王国庆放在桌上的小镜子照了又照。
我理了理刘海,又藏起来发黄的领口。
王国庆像见鬼一样打量了我许久,嚷嚷道:“卧槽,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被高岭之花校草看上了?还是被霸气侧漏的校霸俘获了?”
她弯起嘴角,一脸邪笑。
她的脑子真的看小说看得没救了。
我把镜子丢给她:“还霸气侧漏,我诅咒你每次来姨妈都侧漏。”
她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你、你你居然如此恶毒!我可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我没再理会她喷薄而出的表演欲,背起书包出了门。
我妈的车停在校门口。
拉开车门上车,我再一次见到了她。
上次见她还是在初中,她和我记忆中那个去闯荡江湖的大侠并没有什么不同。
面料柔软的裙子,弧度恰到好处的卷发,擦了亮晶晶的唇膏的嘴唇,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下意识拉了拉袖口,试图藏起来它被磨烂又脏兮兮丑态。
我局促不安又不知所措,早已构建好开场白的脑袋空空如也。
11
片刻她掐了手里的烟,缭绕的烟雾终止在车里的烟灰盒。
是二十五一包的万宝路。
她从后视镜里看我,是没有波澜的语调:“把安全带系上。”
我应了一声,手忙脚乱的把安全带塞进卡扣。
在她面前,我总是显得很狼狈。
在这个母女久别重逢的时刻,我们彼此都很沉默。
车窗外风景倒退,树影重重连成一片暗绿色的海。
我想起了初中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来给我开家长会,家长会结束后,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风把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她打断了我滔滔不绝和她分享学校趣事的长篇大论,淡淡的说道:“我和你爸要离婚了。”
“我这次回来,是办手续。”
我问她:“那我呢?”
“你爸要你。”
她盯着我看,试图在我脸上窥得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
思绪翻滚,我半晌后却垂下头,说了声好,就再也没了下文。
我并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把父母的离婚看得好像天塌地裂般严重。
从有记忆开始,我爸妈同框的时刻就少得可怜。
剩下那些为数不多的时间,也全被鸡毛蒜皮的吵架和暗无天日的叫骂哭喊填满。
于是我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但过分坦然的结果就是让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十岁我爷爷过世,我的监护人从爷爷变成了我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爸会用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眼神看我。
会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青春期开始隆起的胸部。
会用调侃的口吻评价我短裤露出来的一截大腿。
他会以‘没人给你做饭’为理由,带着我晃荡于他和狐朋狗友的酒桌之间。
那些手里夹着烟,光着膀子满口混话的男人们推杯换盏时,会对着我这只唯一的雌性生物评头论足。
他们把女人的胸部和臀部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最喜闻乐见的话题是哪个女明星下过海,身边谁的婆娘又穿得骚。
他们打着哈哈,啐上一口唾沫,咧开满口黄牙笑得下流。
这得益于他们思想的龌龊。
‘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他周围就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生存环境很是糟糕,我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洗澡时,我会紧盯着那个门锁看,害怕锁眼的空洞里会多出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爸喝多了发酒疯,第一次试图扯我的衣服下摆时,我把电话打给了我妈。
她在电话那头:“喂。”
我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就开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磕磕绊绊的和她讲完,她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那你去你奶奶家住。”
“他对你动手,你就拿刀子捅死他。”
“有什么好哭的,怕什么?反正你未成年,不用坐牢的。”
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知道该什么时候动手吗?等他喝多睡熟了,用刀子把他碰过你的手剁下来。”
“害怕就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杀一只猪。”
12
我从和她的对话里获得了一些启发。
就像是在教堂祷告时,接收到了神谕的指引,灵光一现,茅塞顿开。
可我思来想去,如何都下不去手。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屠夫。
但那次之后,我爸的小指被人剁了下来。
催债的人找上门,三五个壮汉按着他的头、按着他的手。
刀光之下,他的小指就像庖丁解猪那样,被利落的分了家。
报警是不可能的,他是老赖,早就上了征信黑名单。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踏进派出所那样的地方。
自那之后,我爸老实了许多,除了喝多时候会偶尔蹦出来几句浑话,让我吃几顿巴掌之外,倒也没有真的对我动手动脚。
或许这一次他也没打算真的对我做点什么。
可是我早就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豪猪,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足以让我尖叫发狂。
‘用下半身思考的畜生’,我妈这样评价我爸。
‘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我妈这样评价我。
到了小区楼下,她打开后备箱,监工我把行李搬上楼。
她住的小区有电梯,楼道不同于我爸那间出租屋的水泥地,是会反光的瓷砖。
她的房子里乱糟糟,丝袜和内裤被随意的丢在沙发上,烟灰缸里满是燃完了的烟蒂。
她指着在这一片狼藉中格格不入的空荡荡单人床,说:“你睡那。”
“不许进我的卧室,也不许睡我的床。”
她回了她的房间睡觉,我收拾好东西就趴在那张单人床上写作业。
大概是想装出来几分乖巧的样子给我妈看,我第一次萌生出来想要自己写作业的念头。
王国庆喊我打游戏开黑。
得知我在写作业后,她气急败坏:“你这个叛徒!”
说完,她又换上一副贼兮兮的嘴脸:“明天到学校了给我抄抄,大哥。”
我妈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才想起来该吃晚饭。
她把手机丢给我,让我想吃什么点外卖。
我说我吃过了。
她尚未睡醒朦胧的眼睛开始回神:“你吃了什么?”
我说:“橱柜里的麦片,打了一个鸡蛋煮得糊糊。”
她愣了一下,抓着头发烦躁的说:“你有病啊你!”
“那东西过期了你不知道吗?你不看生产日期的?”
“你是狗吗你,什么都吃,不怕吃死你了。”
看着她暴跳如雷的模样,我有些恶趣味的说:“我爸给我吃的还不如这个。”
他给我吃的是猪都不吃的泔水。
是他从饭店里打包回来热了三四次还没吃完的剩饭,兑了水,放面条在一起煮,再丢几颗发了芽的土豆,最后变成一锅乌黑、粘腻又浓稠的不明物体。
偶尔他会一时兴起炒菜吃。
一锅大葱烧豆腐能从周一吃到周五。
他的原则是有的吃就不错了,又不会吃死你。
他啃着那块干巴得像脚皮的咸菜都能下酒吃,我要是再提些要求,倒显得我没脸没皮。
我妈明显地愣了一下,骂了一句放屁。
她瞪圆了眼睛喊道:“老娘一个月给他两千块,房租六百块还是我掏的!”
她对着手机翻找,然后丢在我面前:“这是你老子发给我的照片,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
“不能说大鱼大肉,起码都是面条米饭的!”
手机上是我爸零零碎碎发给我妈的照片,炒大米、西红柿鸡蛋汤面,偶尔还有在外面下馆子的照片。
可这些从来都不是我爸给我吃的饭。
照片背景里的餐桌,也不是我和我爸那间屋子里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小折叠桌。
聊天记录里还有我妈给我爸的转账。
隔三差五我爸就会开口和我妈要一次钱。
可每一次他要钱的借口都和我托不了干系。
从‘王瑛学校收书本费,三百六十块’,到‘王瑛生病,急性肠胃炎挂水一百八十块’,还有‘王瑛的牛奶和牛肉吃完了,转一百’。
我妈丝毫不觉得这些理由和借口有多么牵强,没几分钟看到消息就会给我爸打去钱。
但这些钱没有一笔是花在我身上。
一瞬间,我如鲠在喉,牙有些酸,我不敢抬头去看我妈,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妈。”
我爸的谎言让我抬不起头。
毕竟从始至终贯穿他谎言的那个主人公是我。
哪怕是我身不由己、毫不知情,但在这一刻我就是板上钉钉的成为了我爸的帮凶。
13
我妈在客厅骂街。
嘴巴像是在打快板。
即使我说了我不饿,她还是点了一桌外卖。
她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按照印象中小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意各样点了一遍。
炸鸡和奶茶,还有烧烤和小龙虾。
她开了瓶啤酒,回味着嘴里的腰子,末了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本正经的叮嘱我:“这些东西还是少吃。”
“脸上会长痘。”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哭。
胸腔里翻滚着酸涩的情绪,密密麻麻流遍四肢百骸。
我这艘无依无靠漂泊着的小船,原来好像一直都有人在为我护航。
挣扎了许久,眼泪还是不受控制流了出来。
我吐着舌头,用手扇着嘴巴:“这个好辣啊,妈。”
我妈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手里的易拉罐被她捏得微微变了形。
她睨了我一眼,骂道:“白痴,辣不会喝奶茶吗?”
晚上十点喝奶茶的后果就是失眠。
我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我开着房间的门,因为可以看到从我妈卧室门缝中蜿蜒爬出的光亮。
我好想和她躺在一张床上,躺在她的怀里,嗅着萦绕在她身上的香气,感受她的体温。
我想要和她抱一抱,那样我会做一个好梦。
第二天我要回学校。
直到下午我妈都没能睡醒,她听到客厅的响动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她迷迷糊糊,用带着起床气的嗓门喊道:“我那个黑包里有钱,你拿两百。”
“打车去学校,剩下是你的这周的饭钱。”
“不够打电话,没事别烦我。”
临走前,又听到她补充了一句:“好好念书!”
我妈叫我好好念书,于是我就要好好念。
回了学校,王国庆对着我写完了的作业感叹:“卧槽,你还是人吗?”
“我以为你和我开玩笑呢,没想到你真写完了。”
她一把抢过我的卷子,开始大抄四方:“爸爸,给我抄抄,我是你的好大儿。”
说不上来,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暑假以高二最后一次月考作为开端。
按照上一次的年级排名,我坐在了第一考场。
第一考场的教室和第八考场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像隔了一张桌子的桌椅板凳,一样在讲台上昏昏欲睡的监考老师。
可这里空气中充斥的味道,和第八考场完全不同。
那种沉重又暗流汹涌的味道,在每个人身上轮转。
我斜前面坐着董玉荣,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高高扎起来的丸子头。
这次的题目依旧很难。
难到卷子上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愚钝和无知。
语文考试只剩下最后半小时的时候,董玉荣突然转过了脑袋。
她的脸突然闯入我的余光中,我抬起头和她对上了视线。
她扬起眉毛,比着口型无声的问我‘要抄吗’。
那一刹那,羞赧和难堪把我淹没。
背上密密麻麻如同长满了虱子,握着笔的手指几乎嵌入掌心。
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打碎了我苦心经营的自尊心。
我的成绩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它到底几斤几两。
第一考场的大门是我这种人不应该踏进来的禁地。
但是这种滋味会上瘾,尝到一次甜头就会想继续尝下去。
可一个谎言需要用无穷无尽的谎言来填补。
我妈如果知道我的成绩其实很烂,她会不会把我再像垃圾一样丢还给我爸。
我太害怕了。
不是我想抄,不是的。
是我逼不得已。
14
如果试卷是一个茅坑,那我的答案就像是一坨屎。
考试就像拉屎,每次起身之后,都会觉得刚刚擦得不够好,拉得不够多。
我拒绝了董玉荣向我抛来的不怀好意的橄榄枝。
即使那个橄榄枝真的很诱人。
那天她眼底的笑依旧很讥诮,揶揄我的话不改分毫。
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水杯:“答得还好吗?”
我很烦躁,莫名有了和她牙尖嘴利的底气:“答你爷爷,答你奶奶,答你爸爸,答你妈妈。”
“你觉得我答得好不好?”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你讲话真的很有趣。”
她顶着高出我两个脑袋的丸子头走了,丢下一句:“希望下次还能在一考场见到你。”
我心里腹诽,见你爷爷,见你奶奶,见你爸爸,见你妈妈。
暑假没两天,成绩单就公布了。
我妈突然来了兴致,兴冲冲的翻找着早已被她当成垃圾群聊屏蔽掉的家长群。
不出意料的,我的答案果真就是一坨屎。
不管再怎么精雕玉琢的美化,它也依旧改变不了作为一坨屎被冲进下水道的命运。
我妈先是难以置信:“你说巧不巧,你们班还有和你同名同姓的。”
她没绷住又笑出了声:“这人考试年级倒数二十八,脑袋里装的是屎吗?”
接着她举着手机研究了好一会,怔住了:“你是不是改名了?”
我闭上眼睛,试图遮掩住自己脸上的灰白。
我妈在我不愿面对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她用最后一点希望小心翼翼的问我:“你考试那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上次考试我记得你和我说,你年级十六,班里第四。”
她紧盯着我的脸,不放过我一丝一毫细微的神色变化:“我没记错吧?”
我很会撒谎。
就像体育课跑操会熟练的编出自己肚子痛,然后和王国庆一起溜去食堂吹空调。
我也很会为自己开脱。
能熟练的抓住道德的盲区,为自己洗脱罪名。
就像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作弊抄卷子,我们只是进行了一场思想的交流与碰撞。
不得不承认,我爸身上所流淌的污秽、恶劣的血液如出一辙的传承到了我身上。
我和他坐在一起呜呼哀哉感叹时运不济命运不公的时候,恰巧就证明了我和他是有共同话题的一类人。
就像现在我妈质问我的时候,我脑袋里已经准备好了无数种说辞来逃避责任。
可以是身体不舒服没发挥好,也可以是最近太累没来得及复习。
逃避责任、推脱道德的方法有千百种。
但我高高在上的良知,在这一瞬间第一次打败了我不齿的本性。
我说:“妈,上次考试我作弊了。”
“不止上次,每一次考试我都作弊了。”
她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深棕色瞳仁的轮廓完完全全的暴露在空气中。
我无耻的笑了:“连我一直考中下游的成绩都是靠着在考场上对答案,翻小抄得来的。”
“上次出了点意外,我不小心抄到了年级第三的卷子,我这才坐进了第一考场。”
我妈腾地站了起来,扬起手不由分说扇了我一巴掌。
她气得连手都在抖,尖叫声冲破喉咙:“你真牛,你真给老娘长脸啊!”
15
脸颊像有火烧了起来。
我想要破罐子破摔。
尝到一点爱是什么滋味后,就会贪得无厌的想要更多。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
可贪得无厌是人类的本性,并非是我的过错。
她从没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却偏偏要求我去给她长脸?
我情不自禁的开始拿她和我爸作比较。
我爸龌龊又恶劣,可他从不管我的成绩。
他知道自己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所以他从不会管我。
我妈是给了我钱,可那又如何。
一个小孩长大只需要钱就够了么?
她从来都不管我的死活,她自私自利,她只在乎她自己。
我开始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我妈。
她接我回来,不也只是因为我的成绩突然变好,突然有利用价值了吗?
再或者是她的年纪已经不允许她的肚子里再蹦出一个孩子,她只能盼着我去给她养老。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我脑袋里盘旋,最后变成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管过我吗?”
“我爸用那些下流的话调侃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每天吃猪都不吃的泔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视线被泪水模糊,我捂着脸颊冲她嘶吼:“如果不是我作弊,你会接我走吗?”
“会吗、会吗会吗!”
那些暗无天日的事间,被砸得砰砰作响房门的另一端,是我爸裹挟着烟酒恶臭的滔天谩骂。
那些在酒桌上光着膀子的男人,起哄着让我喝一杯酒,喊他们一声干爹。
所有投向我的眼神我都要小心防备。
我的青春被密密麻麻的霉斑覆盖,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我这只包子已经彻底漏了陷,露出爬满蛆虫的内里,我没有资格进入笼屉,也改变不了被丢进垃圾桶的命运。
她来接我走了吗?
我对她恶语相向,心中却生出隐秘又龌龊的快意。
哭啊,叫啊,痛苦吧,作为我母亲的你,理所应当应该承受这一切。
包括来自女儿的恶意。
我妈愣住了,接着她握紧了拳头,突然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她抓起沙发上的抱枕猛地砸向我,然后冲到我面前对着我拳打脚踢。
她哭嚎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你怎么和你妈说话呢你!王八蛋,没良心的东西!”
“我给了你爸五十万才把你要回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作弊就作弊好了!我就是气不过打了你一巴掌,那你不服气就还手啊,干嘛讲这些难听的话让我这么伤心。。。”
她的巴掌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哭喊声却一声比一声支离破碎。
她红着眼睛骂我:“你以为我好过啊?”
“你妈就是去卖的,去坐台,去给别人陪酒给你赚钱,让你念书。”
“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别人的男人给我的钱,你高不高兴?”
一瞬间,我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大脑里一片空白。
窗外夕阳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了尽头,为即将到来的黑夜做序章。
屋子里的光一点点被她无休无止的哭喊声所带走。
我不高兴。
一点也不。
16
老天爷总是喜欢和别人开玩笑。
他最乐衷的事情就是反复把穷人的命运像面团那样来回揉搓、摔打,最后冠以一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美名,来看他们于命运的洪流中苦苦挣扎。
我妈只有小学文凭。
那时在农村这样的学历司空见惯。
家里生了五个女儿,最终再也生不动、养活不起的姥姥姥爷还是放弃了造太子计划。
我妈是老二,被夹在中间。
头上有姐姐,下面有三个妹妹。
人生最大的分水岭是羊水。
在娘胎里就注定了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命运。
于是她跑了,攥着那张车票,晃晃荡荡翻过层层叠叠的大山,去那个用钢筋水泥堆砌的地方寻找容身之处。
我爸大专的文凭是块金钵钵。
没有恋爱作为起承转合,意外怀孕让他们两个俗不可耐的人步入了婚姻这个神圣的殿堂。
可结婚之后我妈才发现,我爸是又一个困住她的大山。
于是,她又跑了。
她把我交给爷爷,因为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孩没办法跟着她一起颠沛流离。
钢筋水泥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端盘子打工并不能让她立足。
她的学历和见识让她并没有什么高远的眼见,最终在五光十色的酒吧歌厅、还有男人们的臂弯里筑起了巢。
那些男人脑袋里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允许自己有家室,有妻子有孩子,却渴望自己金屋藏的那颗娇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于是我妈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设,迎合那些食客们的口味定制饭菜。
她要赚足够多的钱。
多到买一套干干净净的房子,多到可以供我念书上大学。
但这个计划因为我爸而被迫告吹,她如法炮制像之前把我爸的住址告诉那群讨债的人,这回要把我爸另一根小指也砍下来。
但我爸死活不松口,不管是砍了他的小指还是中指,他就是不肯放我走。
我是他唯一能用来要挟我妈的挡箭牌。
他死死抓着我这棵救命稻草,不惜以把我和他一起拖入泥潭为代价。
于是我妈和她的那群男人们撕破了脸,掏光裤兜用五十万和我爸把我要了回来。
五十万买她和我与我爸彻底划清界限。
不得不说,我妈真的蠢。
我爸这一次要了五十万,等他败光了钱,他又可以再想出什么办法继续和我妈要钱。
我妈被困在了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她寻找着光亮,寻找着出路,却迫切的想要把我推出去。
末了,她抓着我领口,声嘶力竭:“你自己不说,凭什么要让我知道你想要?凭什么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是、是!我是活得自私了一些,可人总是要为了自己而活的呀!”
“你去啊,你也去做点什么啊。。。”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还能活几年,我还能养你多久?你不去念书,你要去做什么?”
“去端盘子去洗碗,去像我一样嫁给一个没出息的男人。”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埋进了我的胸口,手却死死的抓着我衣领:“你完蛋了,王瑛,你就完蛋了呀。”
高考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所有人都在围着它演戏。
父母、老师还有同学,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无一不都在说着高考很重要。
到底有多重要?
是足以改变人命运的一场考试。
是能让在命运的洪流中苦苦挣扎的孩子们能紧握的一丝光亮,是能逃离千重万叠大山的一张车票,是重新破土抽芽的另一场春天。
在这一场考试里,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
那个由羊水作为分水岭的人生,也会在这一刻被扭转。
17
我屎一样的成绩,遭到了王国庆的嘲笑。
她和我打电话,像被人攻击了咯吱窝的笑声冲出手机:“卧槽,你考得这么牛掰哈哈哈!”
“我的死对头觉醒了可以和我互换成绩的系统,考试当天,他换走了我年级前二十名的试卷。”
她的脑子看小说已经看得无可救药了。
短短一个月的暑假,她有二十八天在喊着我开黑打游戏。
得知我正在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她破防了:“不是哥,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说好了一起考个三本快快乐乐摆烂,毕业一起进厂打螺丝,你怎么还偷偷背着别人学习的?”
学习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公式、单词还有考点,被煮成了一锅装着各种菜叶和豆子的粥,浓稠粘腻又混沌的塞进我的脑袋里。
难得我突然收敛起平常与她嘻嘻哈哈的神色,一字一句的说道:“国庆,我和你其实不一样。”
“你有爸爸妈妈给你撑腰,说是考三本、进厂打螺丝,可现实就是他们会为你找好工作,安顿好你的人生。”
“我突然意识到,你有摆烂的资格,但是我好像没有。”
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可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却是唯一的出路了。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许久,骂了我一句脑袋被屁崩了就挂了电话。
接着她又给我发来几个网盘的链接,发消息说:【鸭头,叔疼你。】
【叔的爸妈花几千块钱买来的课,现在便宜你了,离开我,谁还把你当小孩?】
【记得把写完的作业给我抄抄。】
在开学那天,王国庆搬空了家,把她所说的那些垃圾通通打包带来了学校,然后像小山一样摞在我桌上。
密密麻麻堆着的全是试卷和讲义。
她把她的桌子往边上挪了挪,人为制造出来一条‘三八线’,嘴里蛐蛐着:“从今天开始,我监督你学。”
“我现在就是万恶的资本家,你就是给我打工的毛驴,你休息一下,我就把你屁股抽开花。”
我备受感动,于是按着她的脑袋一起学。
我义正严词:“好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作业我也没写完。”
她发出兴高采烈的悲鸣:“天杀的,敢耍老子!”
我屎一样的成绩不仅遭到了王国庆的嘲笑,也遭到了董玉荣的嘲笑。
在被数学老师当做‘作弊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的典型例子,轮流在我们班和三班里播报后,董玉荣特地从三班赶来嘲笑我。
她一本正经的问我:“为什么不抄我的?”
看着她头顶高高扎起的丸子头,我暗暗掂了掂脚,试图把脖子也伸长一点。
我反唇相讥,阴阳怪气:“有本事你高考也给我抄抄看呢,大学霸。”
当良知重新占领高地,所作作为都清清白白时,身上就会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轻松。
不必提心吊胆哪一刻会被抓包露馅,也不必胆战心惊那张薄薄的纸能不能包住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冲她挑了挑眉毛。
董玉荣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然后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说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她看起来迫切想要去解释什么。
“是那天你看起来很急,我是想帮你来着,我真的是想帮你。”
“你不记得了,我们之前是一个补习班的,还一起去市里比过赛。。。”
我冲她比了个手势:“打住。”
“你现在没必要用这个蹩脚的谎话来拿捏我了,不是吗?”
“我作弊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你尽管跟着他们一起去讲好了,是我做过的事情,我理所当然应该去承担代价。”
我转身要回教室,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对着我咬牙切齿:“小学市里英语口语的比赛!”
“你拿了一等奖,我没进复试,只拿了优秀奖。”
“你举着那个很夸张的奖杯,照片还贴在补习班的墙上。”
18
那个很夸张的奖杯。
底座四四方方,刻了我的名字,是我砸向我爸的那一个,是在那天沾了我爸的血的那一个。
人总归是有点什么一技之长,或者是某个能异于常人的天赋。
小学时,我妈曾经给我报过一节课二百块钱的补习班。
去市里比赛,拿了奖。
但这样的高光时刻太过微小,在刹那间转瞬即逝,就立刻被那些霉斑和蛆虫掩盖。
导致我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过那样被人眼巴巴注视着的瞬间。
原来我也不曾被命运所遗忘。
原来啊。
上帝赋予了董玉荣慢慢会开窍的聪明脑瓜,同时也收回了她在与人沟通上的情商。
或许这场误会的根本原因其实在我。
是我这个浑身竖满尖刺的豪猪,用阴险狡诈的恶意揣测着身边所有的人。
自那天之后,董玉荣加入到了我和王国庆的学习小组,要实现‘助力每一个学渣考上清华北大’的伟大目标。
她偶尔会语出惊人,譬如数学老师拜托她整理卷子后,问她还有空没,她回以:“没空。”
再譬如别人暗暗嘲讽我和王国庆这两个弱智拖了她学霸的后腿时,她回以:“她俩是不聪明,但比弱智要强点。”